马举作品·小人物系列之五
水上漂
作者:马举
水上漂在给徒弟说戏的时候,忽然就不出声了,他的脸板的平平的,眼睛仁儿定的瓷瓷的,嘴是张着的。
水上漂教戏,先是自己示范唱一段,让徒弟整体感受一下唱腔和唱词,然后就一句一句教,他唱一句,徒弟唱一句。一句一句教下来,反反复复唱,一直唱到大体过关了,再由徒弟唱,他听。水上漂听戏的时候是闭着眼睛听,他怕眼神干扰到徒弟,也怕别的什么进了他的眼,干扰到情绪和耳朵。总的对水上漂来说,那就是戏比天大,油锅溢了也得等唱完这一段再说。
起先,那两个徒弟以为他正在用气,以为师父在给她们展示什么绝活儿,就耐心地等着,等了那么小半分钟光景,师父的身子就朝后倒去,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师父这是不好了。
两个年轻女娃没经见过这事,一时吓得慌了手脚,一面一个扳着师父的头哭喊。水上漂大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大徒弟,喉咙里“呵儿,呵儿”,一声赶不上一声地急促,人却是一动不动。
大徒弟毕竟年长,眼看着事情不妙,就赶紧打了。
那天师徒三个闲聊,水上漂给徒弟们讲过去唱戏的苦,唱好了人家给喝彩,唱不好人家在台底下“嗷嗷嗷”地起哄,羞臊你,遇上那灰皮,简直就拿西瓜皮往台上扔,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打经堂》。这是一出苦戏,说的是吃斋念佛的李翠莲因为施舍了和尚一段金钗,引起了丈夫李员外的误会,李员外以为妻子与和尚有私情,有辱门风,打了经堂,毁了佛像,撕了经卷,李翠莲羞愤交加,悬梁自尽。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年夏天,水上漂所在的戏班子在临近一个县里唱戏,最后一个夜场,唱的就是《打经堂》,水上漂扮演的李翠莲。唱到李翠莲死后,上到望乡台上回望儿女家园那一段,台上的电打布景是阎罗殿的阴森恐怖,台下的戏院里狂风大作,戏台上的帷幔,帘幕、灯笼,被风吹卷起来,飘飘忽忽。场景的诡异,深重的冤情,骨肉离散的疼痛,把看戏的人抓得紧紧的。
“李翠莲在官所两泪汪汪,思想起过往事哭断肝肠,在阳世常行善周济贫困,每日起念弥陀虔诚烧香……我正在经堂中诵经拜佛,二和尚来化缘口念弥陀。我本是信佛人舍出金钗,没想到舍金钗惹下祸殃,我的夫刘员外起了疑心,力逼我李翠莲命见阎王……”
一段下来,台上台下哭成一片。
就在那一天散戏后,村里的一个小媳妇儿在后半夜上了吊。这家人在村里是很有势力的,说是唱《打经堂》招来了*,他家媳妇儿是跟上*才上的吊。
就在戏班早上收拾摊子,准备赶往下一个村子的时候,这家人就把死人给抬到了戏院,拦着不让戏班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最后,班主只好把结算下的三千块戏钱“赔”给了人家。
从那以后,班主就发话,从今往后,再不许唱《打经堂》。水上漂就质问班主为啥不能唱。班主说是封建迷信。水上漂说,古戏里因果报应神神**的多了,都是封建迷信,要不唱都不能唱了!班主黑着脸说,你还嫌咱背兴小?我说不唱就不唱!水上漂也就不说什么了。戏班里的人说,好不容易排成的一个老戏,说不唱就不唱,谁不生娃娃谁不知道屄疼,他就是个扛不住事的挨球货,咱他妈的辛苦白下了!
事后,七传八传才知道,那家小媳妇儿和矿山的一个外地后生不清不楚好几年了,但只是风言风语,那媳妇儿不承认。那天看完戏,两口子就借题发挥理论这个事情,最后吵了一架,媳妇就学了李翠莲。
自那以后,《打经堂》就等于是被封杀了。
徒弟们知道这一段唱是水上漂最拿手的唱段,就央求师父给她们亮一嗓子。
水上漂见徒弟是迫切地想要听听这段唱,就清清嗓子唱开了:李翠莲上了望乡台,望乡台上观分明。望不见我那儿和女,不由叫人痛伤心……接下来的唱的是女人十月怀胎和养育的辛苦,一个月一个月地唱。水上漂唱的渐入佳境,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就在唱到第八个月的时候哽住了,水上漂得的是脑卒中,幸亏送医及时,用了药,输了液,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半条命。
清醒过来,水医院住了,他拿心呢,虽说徒弟们都争着来看他,陪他,还排了班儿,但他知道,娃们都忙呢,都是刨一爪子吃一爪子的光景,不能耽误娃们挣钱。
人是抢救过来了,但落下了后遗症,左半边脸耷拉着,连带的眼角也下撇着,就有一圈儿里眼皮红呲呲地向外翻出来,像是一道坝打塌了一个缺口,眼泪和眼屎就涌出来,堆在了眼角。嘴也有点歪了,发音有“咈咈咈”的杂音。
从那以后,水上漂把家里的镜子蒙上了,别说是唱戏了,话也很少说了。
水上漂是个男儿身,却是个唱旦的,而且是比一般女旦唱的还要好,不仅嗓音甜美唱功好,那身段,那扮相,简直就是为唱旦而生的。水上漂一上台,大花眼一瞟,台下人都觉得这个花旦娘娘是在和自己对眼儿,女人一边赞叹人家咋长的恁袭人,一边不由自主想拢一拢个人的头发;男人就心跳加快几拍,大胆地迎着“她”的眼神很专注很深情地看,心里美滋滋地满以为和花旦娘娘吊起了线。实际上,水上漂并没有专门看谁,他亮的是眼工,勾*摄魄的眼工,这是抓住观众的第一步。水上漂走台的功夫也了不得,身子收的紧紧的,垫了海绵的胸部挺得高高的,没人当她是男的。走台时小碎步一步赶一步,行云流水,步步生莲,要不怎就叫下个水上漂?唱功那更是没说的,咬字真,调子拿的准,没破音,因为基本功扎实,从来都是稳稳地不慌不忙的样子,给他打乐器的鼓师琴师也很好往下顺,不像有些演员,一来功夫浅,一时一个样子;二来还任性,角儿的本事能耐没学下,角儿的脾气倒是学得快,时不时还想出个风头,放个扭丝儿屁,往往闹的乐师们措手不及,步步紧跟地追。
自从脑梗过以后,水上漂就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水上漂没有儿女,在他的世界里,师徒情分就是血肉亲情,剧团里的兄弟姐妹处的就是手足情分。他把自己的几个徒弟叫攒,他就开始“咈咈咈”地交代后事了。
水上漂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长短都是一辈子,干身利飒走起,就是我的造化。”
水上漂说:“把你们都叫来,也是个见证,关键的事情都记上,免得到时候忘了。你们写下,再给我念上一遍,没分歧咱就定了,完后你们都签上字。”
水上漂虽说只是地方戏曲草台班子的一个小演员,但在老家一带还真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水上漂等于是个孤儿,他爹在大同煤矿上班,一直看不上他妈,自然不稀罕他。人家在口泉还有个家,捎话让他妈改嫁,他妈舍不下他,一直没走。困难时期,家里没吃的,他妈跟随他姥爷走了口外。临走时他妈哭着抱了抱他,他的两只小手勾着他妈的脖子不往开撒。他妈说:俺娃等着,等妈回来给俺娃买个馍馍。一听说给他买个馍馍,他就松了手。他一天天等着他妈买馍馍回来,就是等不回来。后来听说他姥爷拿他妈换了一口袋莜麦,换给了后套一户人家……他妈走的时候,水上漂才两岁多,记不得事,这些都是爷爷奶奶给他说的。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水上漂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爷爷奶奶是叔叔大爷们养活着,本来养两个老人就够呛,再多出一张嘴来,而且是在那样的年月,婶妈们就讨厌水上漂,连带着也讨厌爷爷奶奶。水上漂懂事,知道爷爷奶奶苦,为难,自己就少吃饭,多干活儿,喝糊糊,从来不舀煮在锅里的山药蛋。白天出去拾柴,柴垛子压在背上,远看看不见人,就看见柴垛子圪蠕圪蠕动呢。
小时候水上漂唯一的乐趣就是看戏,那时候像样点儿的农村每年要唱两台戏,夏末秋初锄罢田尚未开镰唱一台,正二月农闲唱一台。村看村,户看户,*员看的是*支部,只要临近村子一唱戏,锣鼓大镲一响,小村小社也按捺不住了,舍命陪君子,扎挣着也得唱一台,唱不起九场,就唱他七场,请不起正规大班子,就请攒班子(民间临时组合的班子),反正是,到了唱戏的时节,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隔三差五就有某个邻村在唱戏。水上漂就一个村一个村地追着看。水上漂看戏和别的小娃们看戏不一样,他们看戏只是个名头,是借着看戏向大人要个三五分钱,买一钵子瓜子,或者一块冰糖。水上漂看戏那是真看呢,慢说爷爷奶奶没有三五分零钱给他,就是给他也不花,有戏看,冰糖瓜子对他就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水上漂就是在看戏的时候认识了他的师父周焕彩。
当时,周焕彩是县剧团的当家花旦,台柱子,人们都叫她周老师。周老师青衣,花旦都唱得好。那时候剧团里好像就那几出戏,唱《打金枝》周老师就扮皇后,唱《金水桥》就扮银屏公主。
那天后晌,唱的是《韩琦杀庙》,是整本戏《铡美案》中的一折。说的是秦香莲的男人考上了状元,招了驸马,就派手下韩琦追杀前来寻亲的秦香莲母子三人。周老师扮秦香莲。一段哭诉,真相大白,秦香莲感化了韩琦,韩琦最终一命换三命,自刎于古庙。那一折戏干打硬唱,情节紧凑,看的人心一阵紧似一阵。周老师的唱腔哀婉凄凉,如诉如泣,水上漂圪蹴在戏台两侧,哭的忽唏忽唏,瘦小的身板一颤一颤的。戏台下看戏的人们就叹气,说娃小小个人儿啥也懂,这出戏是唱到娃心里了,触着娃那心病了。
散戏后,周焕彩老师连妆都没卸,就把水上漂叫住了。周老师说娃娃你哭啥?水上漂说,我哭戏哩。周老师就搂着水上漂的头,说俺娃亲的,真看懂了!你要是喜欢唱戏,跟家里商量一下,就学戏吧。水上漂说,我会唱呢,我给你唱一段,说着就唱开了。虽说唱的尖声细气,但都在调上。周老师就号住了这个苗子。
每年一到了唱戏的月份,水上漂就等着周焕彩老师下村唱戏。水上漂不仅爱看戏,自从得到周老师的赞许后,水上漂爱唱戏了,不但在心里唱,而且唱出了声;不是小声哼,而是放开了嗓子唱。他不喜欢黑头的吼唱,也不喜欢三花脸的说唱,他独独喜欢花旦娘娘悠扬婉转的唱法。看的戏多了,大段大段的唱词就记下了,回家就给爷爷奶奶唱,比划的也像模像样,他以炕为舞台,扭动着腰身,一手拿一块手绢扇着,一手翘着兰花指,轻飘飘地在炕上转一圈,不偏不正,转到当炕一停,就唱开了。
村里人都知道水上漂会唱戏,田间地头就让他唱,人们都说这娃娃天生唱旦的料,不学戏那是马褂改裤衩儿屈了材料。他爷爷听了不高兴了,说自古王八戏子吹鼓手,下三滥的行当,俺娃好唱是个好唱,再咋也不学戏!
爷爷正颜厉色地对水上漂说:“以后再不要给他们唱了。”水上漂想问问爷爷为啥,但看见爷爷黑虎着个脸,好像谁欠他二百吊似的,就不敢说话了。
村里男娃野,玩耍就是使枪弄棒,上树爬墙,水上漂身体单弱,和男娃们耍就吃亏,从小他就喜欢和女娃娃耍。那天,水上漂正和一伙小女娃娃耍唱戏,搽着对联纸染的红脸蛋儿,披着烂布单子,小手背着,兰花指翘着,细声妖气地唱着。他爷火了,照后燕儿窝就是一巴掌。水上漂正唱得起劲,被突然而来的爷爷打懵了。
爷爷揪着他的衣裳领子,拎小鸡儿一般拖拽着水上漂往家走,边走边气喘呼呼地骂:没德行的玩意儿,小子没个小子相,二姨狐骚你瞎哼哼啥哩,再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爷爷说打断腿是诈唬的话,但那天晌午没给他吃饭是真的。爷爷说,唱戏的都是些下三滥,爬长货,好人家谁让娃们唱戏哩!奶奶说,你说的那是旧社会。爷爷瞪起眼睛说:新社会咋了?新社会不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罐子臭了,你装上好饭他也还是个酸!
被爷爷教训了一顿,水上漂不敢唱戏了,确切地说,他是不敢唱出声不敢在人前唱了,他在脑子里回想周焕彩老师的唱腔,在心里默默哼唱。在没人的深山老林里,旷野峡谷间,水上漂就放开嗓子唱,唱的众鸟惊飞,群山回响。每每痛痛快快唱上那么一阵子,他的内心就松快了很多。亲情的缺失,吞糠咽菜吃不饱饭,破衣烂衫穿不暖和,那些事情都好像算不了什么。
后来有一段时间,不唱古戏了,时兴唱样板戏,唱《沙家浜》,唱《红灯记》。公社成立了宣传队,各村招人,水上漂就被招到了宣传队。
水上漂在公社的一次批斗会上见到了周焕彩老师,虽然周老师披头散发,五花大绑,胸前还挂着一只破鞋,水上漂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周老师。
底下看批斗的人,不管男女,一律盯着被麻绳勒着分外凸出的周老师的胸部,还嘁嘁喳喳地咬耳朵。
一个女人说,你看那圪顶顶的,那就是众人给摸揣大的,好人能长恁大?
一个人说,你没长大,那是没人摸揣得过?说着就探过手够那女的。
一个年岁稍长的女人说,戏子们哪有个正经的……没听说过吗?一铺顺山大炕,睡时候一头男的,一头女的,临明就混起来了……
一个男的说,能把这女人睡上一回,枪崩也值了……另一个男的“嘁”了一声,说全县男人都死完再轮你哇,这会儿,连那干部们还轮不过来呢……长得好就是招灾惹祸呢,这不就是得罪下硬人了,要不能给她挂破鞋……
水上漂是听不下去了,他怕周老师看见他,悄悄地退出了人群,那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爷爷为啥不让他学戏。
周老师关在公社的一个闲房里,和水上漂他们排样板戏的房子是隔壁,瞅空儿,水上漂就给周焕彩送个二面馒头(玉茭面掺和了白面的馒头)。周焕彩说:“你相信我,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只要他们整不死我,等我出去了,我就教你学戏……”
七十年代末,县里要振兴剧团,周老师就找到了水上漂,那时候,爷爷奶奶下世了,水上漂已经二十二三岁了,本来不是学戏的岁数了,但周老师一看水上漂的身架,瘦瘦小小的,大花眼儿,尖下巴儿,细皮白肉,文文静静……周老师的眼前甚至已经出现了水上漂穿上戏服,上了妆的形象。
周老师说,跟我走吧。
水上漂就跟上周老师去了剧团,一番考察下来,水上漂就成了剧团正式职工,挣得是学徒的工资。
水上漂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唱了,虽然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但因为热爱和悟性,周焕彩老师一点拨,水上漂很快就登台了,而且是一炮就走红了。水上漂这个艺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叫响的。乡间有串话流行说:为看个水上漂,误了顿油炸糕,看完水上漂,后半夜睡不着……
再后来,受流行歌曲的影响,戏曲在红火了一段时间后又沉寂了,一些演员就出去给红白事宴生日满月唱去了,而且是不开脸啥也唱,穿个皮裤衩儿,小背心儿,敞怀露肉,台上扭到台下,二人台,酸曲小调,流行歌,点啥唱啥,啥挣钱唱啥。这样一来,就没人安安心心排戏了,剧团慢慢地又*了。
水上漂离开了剧团,长期以来,一心一意沉浸在舞台和角色中的水上漂,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似乎有点古怪,人们都说水上漂做啥也是那娘娘样儿,人们再说起水上漂来就不是男旦水上漂,这个艺名就等同于“二姨子”!
水上漂这辈子,短暂的辉煌在唱戏上,长久的寂寞也在唱戏上!相看过的,相处过的,甚至娶过的女人都因为他没有男人样儿弃他而去。尤其是那个娶过的女人,招三搭四,最终跟着个屠夫走了。她向外人表白自己的委屈和无辜,把两口子被窝桶里的事情都抖搂出来了,这些细节长久地被人们添油加醋地推测演绎,成了城乡坊间经久不衰的段子。
徒弟把写好的遗书给水上漂念了一遍,水上漂放心了。
水上漂把自己手抄的戏曲剧本留给了徒弟,把自己仅有的一万块存款也捐给了准备二次振兴的剧团。
水上漂弥留之际,示意徒弟打开他的衣箱,给他穿上装老衣裳。
水上漂的老衣是自己缝制的,一件刺绣精美的大红戏服,一双带彩缨穗子的软缎秀鞋,一顶镶珠嵌翠的头冠。当徒弟们抖开那件戏服的时候,水上漂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随即嘴角向上提了提,微笑着靠在了徒弟怀里。
马举简介:
马举,男,汉族,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平鲁范家庄人。资深媒体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各级报刊,多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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