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漫天的黑云一下压向这苦难的小岛。小岛骤然跌落进晦暗幽冥的深渊!
寂寂海滩,一夜之间,席箔搭起的灵堂鳞次栉比,排成排,连成片。
静静的渔村,大家小户,赶制棺木的斧凿声,噼噼砰砰,彻夜不休。
朔风悲号,惊涛呜咽。
整个小岛,沉于极度的悲痛之中。人们已没有了哭声,只有这哭干的眼泪、吼哑了嗓音的千嚎。悲切凄怆,令人心碎。
快,戴家盛*阿娘哭断了气!
快,庄家海宝阿嫂又昏死过去!
快,刘家阿幺公公发疯啦!
区里乡里,大小卫生医疗部门倾城出动,高渗葡萄糖和一切可用以抢救的药品全部用光,正在四处求援,告急连连。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目睹者想到了战争、水患、风灾和地震。然而不是,都不是!这里发生的是一场人祸,一场危及整个舟山群岛大小数百个岛屿,老少几十万人口的昭昭人祸!
谁人不知,舟山群岛当年是我国首屈一指的大渔场,每年为国家和国外市场提供数以千万吨计的海鲜海货。渔汛一到,海上千帆云集,港湾桅樯如林,螺号声声,声彻九天。沸沸扬扬,堆金叠银,漫溢着春天的蓬勃,收获的喜悦。但是,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就恶狠狠地向她扑来。灾难所及,渔场上像蔓延着惨绝人寰的瘟疫霍乱,一条条,一对对好端端的渔船,突然间,像中了邪,着了魔,咕嘟嘟进水,忽悠悠下沉,堵漏不迭,救援不及。
长途岛东剑村一对渔船,出海赶上带鱼旺发,头一网就捕了五六十担,转眼间,舱内就装满多担银光水亮的鲜带鱼。正待返航,忽见船漏水,拖行不远,便沉于海底。
岱山县中柱村一艘40吨的大渔船,由渔场返港途中,突然四面船壁漏水,舱板间的油灰整条整条地脱落,两部水泵排水不及,须臾间就沉没在浪岗以东的洋面。
普陀县六横运输社一条大型运输船……
大捕船,对网渔船,运输船,冰鲜船,一条条,一对对,相继沉没在万顷波浪之中。
冬汛伊始,舟山各岛就有近20条渔船惨遭灭顶之灾,近名渔民兄弟被抛向死亡线。眼前这个总面积仅0.5平方公里的悬水小岛,在年12月22日的同一天里,沉掉了两条渔船,33名渔民兄弟遇难。如此惨重的海难事件,实属历史所罕见。
这坠入灾难深渊的悬水小岛,含着极度的悲愤,在向登岛的*法工作者,向10亿神州的正义人民哭诉她的巨大创痛。
退休老大刘阿幺,两个儿子惨死在海上,丢下的是一个残废的女儿、一个多病的寡妇,和一个刚出生6个月的小孙女。刘老大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发了疯。
老渔民庄康宁和他4个年轻的儿子,无一生还,丢下老少4个寡妇,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年方23岁的戴国平,12月19日那天刚结婚,当日闹洞房至午夜,20日凌晨出海,就一去未归,连尸骨都不知坠落何地。只与国平做了半夜夫妻的李亚菊,几次欲寻短见,幸好被姨妈和众人拉回。
年方17岁的娃娃刘光伟,读过书,第一次跟随阿爹出海,就再也没有回来……
12月22日这天,我国东海海域并没有风暴。
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沈家门渔监文书记载,和走马塘村村长7号船老大潘浙儿的证言:年12月22日凌晨,走马塘含5号与6号两船在内的8条渔船,全在檀头山以东,约45海里的海域正常作业,渔场上荡漾着丰收的欢笑。
拂晓前,走马塘的渔船扬帆返航。突然带头船的对讲机里爆起一阵咔嚓嚓的嘈声,嘈声未落,响起6号船老大戴士云的急声呼叫:“我船突然进水,情况严重!”
潘浙儿村长不胜震惊:“堵漏,赶快堵漏!”
“进水太急,堵漏不及!”
此时,潘浙儿村长的带头船和6号船相距十几海里,返航救援,要一两个小时,断无指望。但他处置果断:“5号船!听到了吗?你的偎船进水,情况严重!快向偎船靠拢,先把人员接下来!快!”
5号船听说他的偎船出事,应声加大马力,穿雾破浪直奔偎船。偎船在急剧下沉。黎明前的冥冥夜色中震荡着一片凄然的呼救声。
“5号船!5号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海上夜色昏暗。潘浙儿村长在一声声地呼唤。
没有回声,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有回声。
这天,上海、浙江和舟山3家广播电台预报的气象都是:东北风6到7级,阵风8级。
风在警戒线之内。海上没有骤起的覆舟风暴。
那覆舟的风暴来自何方?
年7月中旬某日,兴许也是个晌晴的好天。普陀县墩头粮管所两个小人物,冷不丁揭发了一个事实:他们的顶头上司,该站站长董新法,从外乡人那里买得两三万斤桐油,捞得一大把“好处”。有人诈哄了一下,他不知是麻木不仁,还是想收买人心,乐滋滋儿请大家吃了几包“喜烟”、“喜糖”。
一个素来言谈斯斯文文,做事规规矩矩,年纪轻轻的董新法会做出这种事?听起来有些荒唐,叫人不敢相信。有人揭发嘛,那就查查看吧。董新法倒还真是个“规矩”的人,上头一查,他就慌兮兮,眼泪汪汪,很是痛快地交代了错误:他接受了人家外每人塞给的元的“好处”。另有双狮东方表一块,四喇叭收录机一台。
桐油,当时在不少地方,尤其是沿海渔区属紧俏物资,偌大一批桐油送上门来,还附加这许多“好处”,岂不荒唐至极!检察院立案一查,果不其然,其所进桐油的成色和折光指数,与纯桐油相去甚远,送到技术部门一化验,桐油成分仅占3%,其余97%全是劣质廉价的杂油。董新法受贿的不是几百元,而是几千元!
金钱买去了他的良心和人格,金钱也为他撑起了胃口和胆子。当那帮长发幽灵似的外乡人找到他面前时,他并没有那么慷慨,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是那几件手表、收录机之类的小玩意儿的神奇效能使他就范。当整船的“桐油”运到,凭他多年经营桐油的经验,看看成色,试试粘度,是真是假自然有数。那外乡人更乖巧,趁上级业务部门要抽样检验的头一天,悄悄给他塞上2元的票子。届时,这个“老实人”竟然溜进仓库,把原有的库存桐油灌进样品瓶里,送上去化验,骗过了检验关。
一场胜过一场飓风之灾的大祸,就这样酿就。海难的死亡之门在不顾一切、想法捞钱的私欲支配下打开了。
外乡人正是从他这里打开第一个缺口,把大批的桐油引入舟山市场的。尽管造祸的本人,当时未必想得到,然而正是他,给这件祸及整个群岛的血腥罪案,挑开了一道晦暗迷离的帷幕。
事情需追溯到年初夏。那阵子可真够热闹了。机关团体、部队学校,挂起招牌经商。一个人的公司,两个人的联合企业,恰似当年那大炼钢铁的小高炉,遍地开花。外出经商做生意的人,挤破了火车,压翻了轮船。一时间,世俗的尘埃,为一些人眼里罩上些许迷雾。正是那一阵子,一群披长发的外乡人,带着痴妄的*金梦,趋之若鹜地潜入舟山这块尚未“觉醒”的处女地。
这以后发生在这片大小岛屿上的事情,则是在滴血的金钱下赤裸裸地演出一幕幕罪恶的丑剧,进行一场场肮脏的交易。
初夏,一个迷人的傍晚,两名长发幽灵敲开定海白泉村农民应某家的门扉,一个甜得让人迷醉的声音送入耳中:“朋友,您能帮我们推销一些桐油吗?有好处的。”
幽灵上门,绝非出之贸然。他们事先早做过查访,摸透主人的心理和秉性。这应某当的是农民,却从不安分作田,尽捣腾着做小生意,捞外快。“好处”二字,对他来说自有神奇的魅力。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讨得一个满意的数额之后,金钱驱使着他迈开双脚,开动脑筋,踏出一条条“坦途”。
在岱山岛某船厂,一笔生意成交了,验收者看看桐油成色,微锁起双眉。应某转身塞上元,立刻“悬崖”变“通途”。验收者立时变了一副面孔,换了一副腔调:“这桐油水分有一点,质量好的,可以用。”
在嵊山岛某船厂,又一笔生意成交了。验收前,应某先发制人,先塞上元。这位验收者很刁,元落进腰包里,只沉吟不吐话。应某惶惶然,以为这位兴许不是那号人。哪想到,再追加上元之后,这一位出言更慷慨:“桐油质量没说的,拣便宜多进点吧。”
路不通,金钱攻。应某只靠金钱开路,几乎没花一点气就出售了“桐油”几万斤,捞得“好处”数千元。
在初夏的另一天里,另有两个长发幽灵推开了普陀县粮溯贸易公司办公室的门扉。用的是另一套富于诱惑力的言词:“朋友,你们要进桐油吗?我们的桐油质量可靠,价格合理,还有业务费好拿的。”
在这里被唤作朋友的,是该公司年轻精明的总经理林某,上海人氏,这人门槛精,脑子活,能吹能说,会拉会拍。他就靠吹、拍这两把杀手锏,打开通路,由某粮管所一名小管员一跃而为粮油公司总经理,还当上了县一级的先进工作者。堂而皇之的言词不离口:“生意可以谈,桐油可以进,务费不要的!阿拉格地方不搞这一套!”
几句慷慨陈词,吓得来者喏喏后退了好几步。等到生意淡完,把客人送出大门之后,他一下变得客气非常,作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邀客人回头去他屋里吃茶,顺便就把私邸门号报将出来。来者自然明白,当晚就把元的票子送到他家门上。“好处”千元,进油万斤,再打个客客气气的招呼:“以后有货就来吧。好说,好说。”
金钱之弹,锐不可当。
截至年7月,舟山地区已购进假桐油近万斤;普陀一县就购进斤。在这场交易中受贿者达人,其中不少人是实权在握的干部和*员。
生活在沿海地区的人们谁都明白,这里购进桐油,不是油漆门窗,不是油漆家具,而是用于维修船只,用于弥合木制船那无数条舱板的缝隙。而这些船只,需要千万个渔民兄弟,驾驶它去闯大海,险风恶浪。这意味着什么,岂不尽久皆知吗?
大海在诉述!
海风没有明显地增强,流却是急了。远处推过来的层层涌浪拦阻着船头。5号船破浪疾进,于黎明接近了它的偎船。老大刘才昌镇静若定,指挥着先把偎船上的人员全接过船来;而后缆绳挂上船头,开始艰难地拖航。
但是枉然,由于偎船进水太急,大半的船头巳埋进水中,马力加到顶,也拖它不动。处于万般无奈,只好回过头去,把缆绳挂上船尾倒拖。波推浪涌,万顷茫茫,一船背一船,莫说倒拖,顺拖也十分地艰难,十分地危险……
沉寂良久的对讲机,突然又迸发出刘才昌老大的吼喊声,悲切而沉痛:“阿拉6号船完啦!沉下去啦,阿拉船啊!”
“咔嚓嚓!”未待潘浙儿村长回话,对讲机里发出一阵不祥的嘈声。旋即,戛然而止,再也听不到一丝动静。只留下令人不安的沉寂……
拂晓前,6号船最后露在水面上的一段桅杆梢梢儿也沉没了。5号船又相继失去了联系。
陡然间,伴着一声刺耳的嘈音,对话机里又迸发出5号船的紧急呼叫:“我船又突然进水,情况严重!”
“进水好急,快,快……”
潘浙儿村长急问:“你们的船位在哪儿?”
“渔山东南,四五海里的地方。”
海上,雾已散去。呈露出水天茫茫,一片无涯的汪洋。5号船全舱进水,在遽然下沉。涌涌的波涛,喧嚣着,漫过两舷,直打舱面。
33名渔民兄弟,33条生命,初时,相依相靠拥挤在舱面上,谁知道,顷刻之间浪涛就漫过前舱,吞没了船头。最后,全部爬上船体的最高处,相偎相抱地惶惶然簇拥在岌岌可危的驾驶台上。他们之中,有庄家的四兄弟,有刘家的三父子,有新婚一夜的戴国平,有刚踏上生活之途的17岁的娃娃刘光伟……
突然,一排横浪打来,船体倏然倾斜。驾驶台上爆起一片惊恐怆凉的呼喊声。
“快!快把电瓶抱上驾驶台,保持联系!”
“你们再坚持一会,我船正在返航援救!”潘浙儿村长,在对话机里大声喊着。
但是,为时已晚,他的喊声未落,从对讲机里传来的呼救声,已经夹带着暗哑的哭声和泪音了。
顷刻,呼救声又被浊浪吞噬了。
“5号船!5号船!……”
回答只有呼啸的涛声。
潘浙儿村村长的心在倏然下沉。他凝视着蜃气波动的远方,仿佛预感到那水天茫茫之中将要发生的一场灾难……
一片天连水水连天的茫茫汪洋中,船体在下沉,死神在逼近。33条罹难的生命,33双惊恐期待的眼睛,全倾注于最后一束希望之光:潘浙儿村长早一秒钟赶来。
可他们哪里知道潘浙儿村长的处境!他的船也早在咕嘟嘟进水,情势同样的危急。但潘浙儿老大没有向他们透露这些,仍在一面指挥偎船排水堵漏,一面镇静若定地在对讲机里呼叫:“5号船!请再坚持一会,我将用最快航速向你靠拢。再坚持一会!……”
“进水太猛,来不及啦!快救命啊!……”
一阵突然迸发出的惨然哭喊声过后,犹如嘎然崩断的琴弦,对讲机哑然无声,空气变得一片死寂。
潘浙儿村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那茫无际涯的大海深处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颓然垂下两臂,紧闭上盈泪的眼睛。
全船呜咽出声。大海呜咽出声。
舟山渔*轮出动了。
普陀渔*轮出动了。
驻舟山群岛,以至整个浙江沿海地区陆海*的观察哨和观通站,同时出动了,搜索海面。然而,面前只有汪洋一片。
事实已无可置疑,一条又一条好端端的渔船,载着无数渔民兄弟的宝贵生命连番下沉,灭顶汪洋了。
嵊山解放渔业队04号渔船突然进水沉没!
岱山大岙渔业队号渔船突然进水沉没!
桃花鹁鸪门村12号渔船突然进水沉没!
……
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舟山渔监记载:年12月22日同一天,舟山地区突然进水沉没的船只达11艘之多!惨重的海难事件!震惊华夏的海难事件!
千里之外的敖江之畔。
这里,仿佛是相对应而存在的另一个世界。静悄悄一个葫芦状的小山坳,静悄悄一个与走马塘一般大的百户小村,静悄悄一排又一排散发着油漆香的新楼房。葫芦口外,一条小季节河静静流过。眼前是枯水季节,河道已濒于干涸,为这小山村增添了几分空寂寥落。
这便是瑞安县湖岭区境内的一个小小的山村,是那奔涌而出,源源不断的“桐油”之流的源头所在。年的初夏,来自舟山地区的*法机关的同志们。怀着一个探险家的神秘感和使命感,踏进这个静静的山村。迎着他们的是静寂的街巷,紧闭的门户。犹如步入一座阌无人迹的孤岛,令人疑幻疑真,恍若迷途。
这就是那一举倾销上百万斤“桐油”的地方。
这就是那一起起血腥海难事件的策源之地。
*法机关的同志们举目四望,村前只有那条濒于干涸的小河,村后只有几片稀朗朗的竹林和几株长得有气无力的杂树。好容易找到一个堪称为人的活物,脸上边不见多少活气儿。
“请问,你们这儿有桐籽树吗?”
“有吗?没听说有那树。”
“请问,你们村里可有桐油作坊?”
“听说30多年前有过一个,早拆啦。”
奇妙!绝顶的奇妙!这个没有见过桐籽树,没有一个加工桐油作坊的小山村,竟然会有上百万斤桐油输入千里之外。而且,有材料说明,从这里输入桐油的,绝不是只一个舟山群岛,而是沿海7个地市。
这简直像个荒诞妖异的故事。经考证,几年前,这里还是个土地瘠薄、窘困煎逼的穷山村。人们靠着几亩山地,几片竹林劳作维生。不知起自何年何月,村民林某挑起桐油担子,串乡走市贩卖桐油。始则以次充好,继则以假充真,油担子越挑越远,腰包越来越大。几年光景,成了山村里第一个暴发户,盖起第一幢崭新的楼房。村上人看着,眼热者不少,竞相挑起桐油担,拉起桐油车,生意越做越上劲,越做越开心。后来,便有兄弟搭伙,亲友结帮者,组织成大小十余个团伙,假借开发的名义,大发其横财。
到了年7月,又呼应着那股一哄而起的从商风,由其所属的坑源乡出面,堂堂皇皇挂出“农工商联合企业社”的大招牌,把这推销假桐油的勾当纳入半官方的轨道。一块招牌,一纸执照,一枚图章,一个账户,四者相加,使得这些桐油贩子们,可就今非昔比,所向披靡了。钱囊愈胀,涉险的胆子愈壮,其货色的所含成分愈加荒唐。据供称,初时倒还多少掺点桐油进去,后来觉得麻烦,索性作罢。干脆从宁波、绍兴一些地方,就地取材,廉价买得谷糠油,整车整船地径直往岛上运,连桶也省得用了。
其间,谐然成趣而又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及至舟山地区发觉上当,取样上省里化验,居然还化验出3%的桐油含量。其实,那纯属误差,真桐油不多不少一滴也没有!
据记载,这帮为数百余众的“桐油”贩子,自年6月,就在舟山所属几个县内推销殃民祸国的假货,当地受贿者达名,然而直到一年又一个月后的年7月才被发觉,第一次披露在地区纪委编发的一份*内刊物上。
据记载,自年7月,舟山地区纪委连续数次在他们的*内刊物上揭露这一罪案的若干事实,然而及至反映到省里,引起省委领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