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伏患(上)
于家的祖陵远在季阳,两朝元勋于廷甫身故之后并没有归葬故里,而是独沐皇恩,得享至高哀荣——皇上破例下旨,准于廷甫随葬在先帝的景陵之侧。
景陵兆域内,本没有预留功臣陪葬之处,重新择地筑墓耗时数月才完工。钦天监择了日子,于廷甫的灵柩正式归葬景陵之侧。浩荡的送葬队伍连绵如云,从京城启行,于家四子扶灵,其长子于丛璇伤残在身,由于廷甫的妻弟,宸卫大将*姚湛之代替。
于廷甫灵柩离京之日,帝后素服亲临,来送三朝老臣最后一程。
这样的殊荣,百年未有,朝野上下都看到了皇上是如何厚待有功之臣,也看到了于家始终坚定站在华皇后和她的儿子身后,随着她一步步站稳脚跟,于家在朝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要,即便失去了于廷甫,于家仍紧紧与华皇后和嫡皇子系在一起,地位不可动摇。
晨雾渐渐散尽,日光照入堂前,两鬓成雪的姚湛之,孑然抚棺而立。
几十年恩仇意气皆化尘土,姚湛之终于真正服气,真正佩服了他躺在棺中的姐夫于廷甫——数年间朝野翻覆更迭,煊赫一时的高家倒下了,不可一世的骆家覆灭了,多少皇族头断血流,而一门文士的于家,依然屹立不倒。
于廷甫总是能在风头浪尖,选择站在赢家那一方。
而姚湛之自认叱咤疆场一生,几无败绩,却在诚王与华皇后之争中站错位置,一念错,全盘输,最终及时倒戈,侥幸保住一生为臣的清白,已是大幸。
立在于廷甫灵柩前,姚湛之垂首而立,良久一动不动,两肩垂低,从背后看去仿佛有了英雄迟暮的老态。一身孝服的于从玑,站在他身后,无声望着舅父的背影,不忍惊扰他。
诚王之乱平定后,舅父姚湛之上表辞去台卫都督和总摄禁*兵马的宸卫大将*之职,自请告老还乡。然而皇上对他辞官的奏折不置可否,却下旨晋他为忠正伯,嘉奖他剿灭武成侯叛*有功。
按说舅父是功臣,原该风风光光告老归乡的,然而朝中文武都避着他,亲信旧部也远着他。一代骁勇名将,老来孑然一身,背景如此凄凉。
“舅父。”于从玑低声唤他,“御驾就要到了。”
姚湛之没有回头,沉声缓缓道:“你替我禀奏皇上,就说我哀痛不起,卧病在床,不堪以病中污浊之躯见驾。”
于从玑沉默片刻,斟酌道:“舅父是功勋重臣,皇上定会宣召您的。”
姚湛之一声苦笑,“从玑,不必说这些虚话。”
于从玑欲言又止,“舅父……”
姚湛之语声颓丧,“你明知道,皇上也不想多见我,皇后……她不杀我为母报仇,已是宽仁之极了。”
于从玑缓步走到姚湛之身后,更清楚的看见舅父两侧鬓发俱已雪白,短短时日苍老了许多。他将语声放得更低,“皇上给了舅父这个忠正伯的爵位,言下之意便是既往不咎,褒奖您事君以忠,行事唯正。这是皇上的旨意,皇后也自当遵从。”姚湛之回头看向于从玑,一时感慨万千,看着稚儿一天天长大,如今已是青年俊彦,更已担当起一家之主的重任。而自己,宦海沉浮至此,终究心灰意冷。
“你父亲与我同朝多年,虽是姻亲,却不同盟。只因你母亲所受的委屈,令我耿耿于怀,在朝中屡屡与他为难。想不到最终还是他一语点醒我,令我得以将功抵过,免受诚王牵连。若不然,今日的我,也落得如武成侯一样身败名裂。”姚湛之一字字说来,分明已难掩倦意,仍维持着一代名将最后的傲气。他抬头望向于廷甫的牌位,心中总觉得躺在棺木中的那个人正在听着自己与从玑说的话,脸上仍带着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的笑意。对于廷甫,姚湛之终究说不出一个谢字,良久,怆然一笑道:“今日我亲自扶棺,送你父亲最后一程。送走了他,我这辈子也算走到了尽头。忠正伯,这爵位,是皇上要我记得,为臣一世,不可不忠,不可踏错。如今皇上已扳倒了制掣在侧的诚王,以霹雳手段清洗了禁*与京畿九卫,下一步便要着手精简冗杂的内*,将台卫并入禁*,将指挥权牢牢掌控在皇上一人之手。如此,便再不需要宸卫大将*。”
“舅父的心意,从玑明白了。”于从玑垂首,向姚湛之缓缓一揖,“既然如此,舅父不便见驾,请往倚竹别院空翠轩稍事歇息,待从玑与兄长面圣之后,再来拜见舅父。”
姚湛之点头,喃喃道,“空翠轩,你母亲在世时,常在此处抚琴作画……阿姊最是爱竹。”
于从玑低声道,“是,母亲的琴与画,都还在原处,父亲也时常前去缅怀。”
姚湛之闻言沉默良久,终究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于从玑没有跟随相送,目视他的身影随引路的仆从远去,一层不安的忧色笼上他清秀淡澹的眉宇间——父亲临终前,将家中诸人逐一交代给自己,最后提到了舅父姚湛之。于从玑清楚记得父亲的每一字。
“我不放心的人,还有一个,便是湛之。他的进退成败,跟我于家息息相关。你要替我保住他,不可让他再踏错一步……”
如何是对,如何是错,今日之举会将舅父和于家推向何方,于从玑心中也没有全然把握。此刻父亲近在眼前,却再也不会回答他的疑惑,指点他的迷茫。于从玑转身迎着阳光走出堂外,挺直背脊,神情沉稳,俨然已是于家当家人的姿态。
空翠轩前,新竹修拔,旧枝劲节,露生笋径,苔覆霜根。[1]
仆从引路至阶前,不再近前,悄然侍立阶下。
姚湛之推开虚掩的门,缓步迈入清净无尘的空翠轩,环顾四下,思忆起长姊在时的光景,记起年幼的自己也曾有过懵懂欢乐时光。虽父母早逝,幸得长姊如母,处处温惠照拂,倒也不曾孤苦。只是阿姊走得太早了……这世上最亲近之人,都已远去,长姊、发妻、女儿,如今独留下自己。姚湛之心中酸楚,一时恍惚,抬眼间,仿佛见到屏风之后,琴案之侧,云髻半露,素影犹在。
他心下猛的一跳,抬手揉了揉眼,定睛望去。
画屏珠箔内,一道绰约身影徐徐转出。
“皇后!”
姚湛之大震,呆立片刻,僵硬的俯首跪拜。
他不敢抬眼,心中急跳,耳中听得环佩声动,垂迤宫锦下,凤履近在咫尺——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在最意想不到之地。一生久经战阵,万*之前从未有过怯意,此刻却背脊寒意阵阵,手心满是冷汗。
“忠正伯见了本宫,为何脸色青白?”
这清冷语声仿佛从云端高高降下,轻宛如丝,不着喜怒,听在姚湛之耳中,却似悬针在顶。他竭力定住心神,调匀气息,沉声答道:“臣见皇后驾临,一时惊愕失态,望皇后恕罪。”
“若只是惊愕,为何汗湿两鬓,忠正伯在惧怕什么?”华皇后语声和缓悠沉。
“臣……没有怕。”姚湛之硬声答,不由自主抬手擦去鬓角汗水。眼前凤履徐移,华皇后走近,语声里仿佛带来一丝笑意,“不错,你并不怕本宫。”姚湛之低垂下头,额头冷汗迸出,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话。华皇后悠悠道:“你心中没有惧,只有愧。”
姚湛之心头一震,不由抬头望向华皇后,与她直透人心的目光正正迎上,这双眼睛似深潭,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力量将人溺进去。他张了口,发不出声,滚烫热血冲上脸底耳背,耳边嗡嗡回响着这一个“愧”字。竖立在自己面前的厚盾,遮挡在自己脸上的坚甲面具,俱被她轻轻一拂袖击倒。
“皇上已将当年实情告知你,当年太妃并未坠崖而死,你不再是本宫弑母的仇人。纵然如此,这些年,本宫和母妃仍是日夜受着生离死别的折磨,她所受的苦楚冤屈,本宫定会加倍讨还。”华昀凰走到姚湛之面前,低头直视他,九凤牡丹冠正中的衔珠凤首垂下一点殷红在她额前,亦艳如血珠,随她语声轻颤,似一滴血将要坠入他眼中。
姚湛之闭上眼,漆黑的眼前一片猩红弥漫,心中反而因终究等来了这一刻而颓然松缓。他哑声道:“无论太妃如今身在何处,无论当年的局是何人所布,臣都是帮凶,臣之所为……罪孽深重,自当偿还。”
“皇上曾问本宫,能否饶恕你。”华昀凰语声低缓,不着喜怒,“本宫回道——我无法饶他,陛下也无法饶他,这世上只有母妃能饶他。没有她的宽恕,姚湛之也不过是负愧苟活。”
颓然闭目待死的姚湛之,一字字听在耳中,忍不住睁开眼,须眉微颤。华昀凰望着他,缓缓道:“世人为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你,自负一生忠正,容不得自己为朋*之争,做下欺凌妇人,枉杀无辜之事。本宫敬你这份气节。”
姚湛之低头,须发颤动不已。
华昀凰垂眸看着姚湛之,语声和缓,“忠正伯,这便是陛下赐你这个正字的缘故。”
一行老泪从姚湛之眼角纵横密布的皱纹间滚落。
“臣,谢皇后。”姚湛之缓慢伏身,重重叩头在地。
“今日本宫来见你,是受命于皇上,来解开你我君臣间的死结。”华昀凰从袖中取出一副*绫卷轴,“姚湛之,本宫手中,是皇上授你兵权,统领大*南征的圣旨。”
姚湛之霍然抬头,不敢置信,“为何……为何是臣?”
华昀凰徐徐展开卷轴,却不宣读,凝眸注视姚湛之,缓缓道,“这是密旨,皇上只授你兵权,不授你名衔,你也不得以北齐大将的名义出兵南征。”姚湛之震惊茫然,望了华皇后,万千疑惑不知如何开口,心中起伏澎湃,亦喜亦忧亦惧亦疑。
“神光*兵临豫州,鏖战在即,若裴令显的明光*丢失了豫州,南秦必定士气大挫重创,北面防线就此崩塌。裴家定会不惜代价死守豫州。”华昀凰直视姚湛之,淡淡道:“神光*以复仇之心南征,数月来所向披靡,但兵力终究有限。若裴家明光*全力死战,调集北方全境守*形成合围。届时兵力将四倍于神光*。若无北齐出兵相助,神光*难以取胜。”
“皇上决意即刻出兵?”姚湛之心中一紧,却并不意外。皇上心怀南征大业,这些年暗中相助神光*,为的就是这一天。神光*的复仇之战,亦是北齐南征的前锋。北齐早已厉兵秣马,只待出兵时机。然而姚湛之并不认为眼下是出兵的最好时机。
“若北齐此时出兵,忠正伯以为如何?”华昀凰不动声色问道。
“臣……臣斗胆以为,为时尚早。”姚湛之咬了咬牙,直言回禀。
“为何?”华昀凰淡淡问。
“神光*与明光*之战,是南秦内战,朝野地方乃至百姓皆不愿战局扩大;若北齐出兵,击败明光*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南秦内战将变为抵御外族之战。届时南秦上下必倾力死战,寸土必争,百姓妇孺人人皆兵……臣以为,不如眼下陈兵以待,快则数月,迟则一年,神光*与明光*自相残杀,各自消耗殆尽……”姚湛之目光炯炯,谈及兵事,一时锐气勃发,浑然忘我,蓦地回过神来,见华皇后沉静倾听,凤目中隐有锋芒凛然,这才想到自己正在高谈着如何将华皇后的故国鲸吞,如何令她的族人流血,顿时间姚湛之惊出满身冷汗,惶然说不下去了。华昀凰看着姚湛之的惶恐之状,微微一笑,“起初,本宫也以为,皇上留下神光*,也是如你这般算计。然而,是本宫看低了皇上的胸怀。”
姚湛之屏息,俯首聆听。
华昀凰语声低柔而庄重,“皇上要的,不是一个千里焦土,满目疮痍的南秦,不是对北齐永远心怀仇怨的百姓。皇上要的,是纳土合疆,天下归心。”
姚湛之中震动,刹那间一念闪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听华皇后缓缓道,“神光*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败。皇上冀望仇准在六个月内攻入帝京,不让战事持久蔓延,殃及全境。”
“六个月!”姚湛之大惊。
“六个月,不需再多,因为神光*背后,还有十万雄兵铁骑!”华皇后望着他,目光如烈日照耀下的冰雪,一字字道:“北齐不会有一兵一卒犯境南秦,这十万大*,将以神光*的徽帜出征。”
姚湛之直直望着华皇后,震惊之中忘了尊卑礼数,终于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华皇后会亲自携密旨前来,为什么皇上属意领*南征的人是他。
北齐骁勇善战的大将众多,却只怕没有人心甘情愿不要战功,不要威名,心甘情愿更易为神光*的徽帜出战。只有姚湛之,只有他出战不为功绩,只为心安。皇上知道,这道旨意经了华皇后之手,于他是重任亦是恩典。
姚湛之须发颤动,喉头微颤,迎着华皇后隐含嘉许的目光,缓缓将双手平举,肃然道,“臣愿领旨。”
[注1:出自李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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