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的河是辽河,这里城是盘锦;河是城之乳,城是河之珠。
——题记
在辽河边长大的人,习惯把辽河只称为“河”,就因为他们一落地尘世便听着辽河潺潺的水声长大,且几十年,甚致一生都没有走出辽河的臂弯。
河边上长大的人,或许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尽管也曾出门读书,外地求职,也曾举家搬迁,异地落户,但只要走得不足够远,一回头,发现自己弯弯绕绕,仍偎依在河畔;即使生活在不同城市,但只要沿河边走,遇到的都是亲人。
他从河东来,一转身就是河西人了。生活在辽河边上的人逢在一起,彼此的眼里都有种特别的亲昵,他们对彼此住过的村庄的名字不甚了了,而对“河南”,“河北”,“河东”“水西”确是异样的明朗。
从空中俯瞰,辽河留给人的最清晰的两种风韵是柔与韧。
这条府卧在中国东北南部地区的河流,东向从吉林辽源萨哈岭山东侧出发,西向从河北、内蒙古的老哈河和西拉木伦河开始,一路逶迤而来至辽宁昌图汇合,轻如玉带,韧如蚕丝,历经野山丘陵,荒漠残垣,蜿蜒曲曲,柔丝软系,却终是绵延不绝。
因此众人眼中的辽河,是极富中华传统美德的母亲形象。温柔,慈祥,纯朴,秀外慧中。这倒也是,一条河流,跨经四省,穿行公里,关键词不是一泻千里,而是屈曲迂回,如果不是母亲,谁能有这样的脚力与耐力?只是,如若用母亲来比喻,这些没有波澜的词汇,我却总是不能更真切的感受一位母亲内在的隐忍。
在我的印像里,更多的时候,辽河并没有“中国七大河流之一”这个华盖下的傲气与张扬,遇到窄浅的河道撑伶仃的木船或踩着摇荡的浮桥就能过去,时而,从宽敞公路桥上走过宽阔的河面,也只感觉得到她的敦厚和平静。其实,辽河也并非只像版图上显示的柔韧,温和。她也会偏执,也会倔强,可以挟泥卷沙,可以淤堵河道,可以干涸断乳,也可以泛滥成洪。
长在河边的人,都不只一次经历辽河瀑发洪峰。远远的,河水看似从遥远天边而来,挟着凉风,吐着白沫,卷着旋涡,以千军万马不可抵挡的浑厚,钢劲,丰沛的力量扑面而来,突破一道道缺口,瞬间土地,庄稼,房屋湮没。
面对如此的凶悍,并没有天怒人怨,也许是人为造成了不良的生态,也许是自然气候变化惹恼了这头母狮,而当水退云散,她依然紧紧的怀抱村庄,低首伏卧,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觉得,这个时候,她才更像个母亲,一个怀抱历史,怀抱岁月,怀抱众生的母亲。
水常常让人想到女性,人们常以传说中的娥皇女英,精卫洛神来幻化水的神性。而对于辽河,却让我常常想起史上现实中的几位杰出的帝后,譬如武则天,萧燕燕,孝庄太后……它们是女人,也是母亲,是君主,也是遗孀。她们用纤细的手指点生前的江山,用柔韧的肩扛起社稷的太平,用尽最后一丝羸弱,抚衅着后世子孙。也许她们从未想过从自己是谁,此生何为,也从未妄想过流芳百世,但她们却以济世之心,捻着殷殷不息的烟火,召唤后世子孙前行。
对同属母系范畴的辽河而言,尤其如此。
然而,毕竟君王一代,江山一世。而辽河,几干年伏卧在这里,想想,她的庇佑是又王侯将相如何能相提并论的。
辽河在流经盘锦的时候,还是太钟情了这片退海之地,甩下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后,转了个身注入渤海,而后奔向太平洋。
这不啻把辽河的根深深扎进盘锦的土壤,让这片土地枕着辽河口,吮息河海的乳汁发荣滋长,就这点,盘锦在辽河一众的儿女中更像亲生子,实实在在该叫她一声亲娘。
出乎想像的是,辽河汇入大海的场面十分平静。千流向海也宏大,潮平两岸也壮阔,却是听不到肆意的喧嚣咆哮,尽管她给盘锦的土地也带来太沉太重的荣辱与悲欢,生息与思量。
二
盘锦是辽河水打磨出来的一块琥珀。
背靠众多的水流,面朝一片海域,像个器宇轩昂的年青人,在水汪汪的湿地上,崛起这么一座亮晶晶的田园小城,于辽河,于湿地都是莫大的安慰。
其实盘锦背靠的并非一条河。与其他城市相比,虽没有山峦,缺少树木,甚至少见花卉,唯不缺少滩环水绕。
盘锦也像一座水上之城,显得格外轻灵。
大部分土地被包裹在的河渠纵横交错之中,说实话,每当走进辽河三角洲这片扇形冲击的平原中心,放眼与河脉紧紧相拥、一望无际的碧绿苇荡,跻身红到极致的碱蓬草所孕育的那道大自然奇观“红海滩”,即使是盘锦的土著都为自己的感觉吃惊——没有大漠的荒凉,却也不缺少苍莽与浩淼,没有江南的妩媚,也不缺婉转与柔情。尤其是走在这一片片滩泽、州渚的环绕之间,我就从没觉得双脚是落在了地上,仿佛是走在偌大的水晶屋中。恬淡水润的气息裹挟着苇草、灌木的香,在错落有致的条形田中吞吐。这是别一座城市找不到的感觉。
蓝天白水在绿水晶里散射光波,波光里,,可以看到宏大的公园与园林,看到巍峨的楼群和宽阔的公路,看到整齐的屋宇与其间蓬勃的植物,如果再耐心一点,还会看到花园里缤纷的花卉,林荫里幽长的石板路,甚至于屋脊上的青瓦、栏杆是的木雕……来过这里的人,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都会感到一种别处享受不到的安静。
就连水禽候鸟都想在此争得一席之地,目前多种鸟类争相在这栖息繁衍。这里被称为丹顶鹤和黑嘴鸥的故乡。放眼辽河岸边,绿、红、蓝、黄,还有深埋地下的黑,四季更迭,五色交织,无论花繁似锦,还是霜染疏林,大地,总是铺展一望无际的收获。
无论哪一个清晨还是黄昏,且安心的睡着,有湿湿的风掠过一分清凉。河风的微凉里,且时时挟着鸟鸣,正是这座小城特有的生活意境。
倘若,在这种惬意的氛围中,你也只想安逸懒散的生活,尽可以春播一季的种,秋收一年的粮,朝撒一片网,暮收一篓鱼,在不快不慢的生活节奏中打发慵懒的日子,守着这条河过生活就不会挨饿。
三
循着时间的段落触摸下去,总能发现一些断墙、残垣、砖瓦、陶片,这些不能被时间溶化的东西,总想着点燃辽河岸几千年的炊烟和渔火。
沿着淼淼的河口远走,趟开一河床的故事向前走,空空荡荡中仿佛走在梦里。梦里可以看到五千年前我们祖先在河边升起的第一缕吹烟,她手捧“之”形纹的夹砂陶器,恬淡而获鱼虾之利,可以看见王剪破蒸引渡而起的兵家之争,可以看见唐王东征封无非渡河的夜白发,可以看见努尔哈赤强占辽河点燃西平堡的烽火,可以看见水运隆兴之时几十里河岸商船林立,可以看见中日甲午陆战的炮火与硝烟,以及河埠码头,卫戊边墙,驿站城堡……没有哪一个能离开这条河。
这一切都哪里去了呢?流淌在河中的一片片云,一棵棵树,一重重倒影,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条河流,两岸的土地所带走的和所留下的是等同的,为一座城的崛起,从遥远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它倾注了太沉太厚的积淀。
一层层的积淀,经过长时间的淘洗、打磨,便可提炼出人类的文化或者文明。
盘锦境内自古争战不断,几度兴衰,人口始终没有持续的密集。断代式的文化承袭依然落在这条大河的臂膀。回望历史,盘锦地域的民风民俗兼容了满汉的遗风,这里以平民聚居群落,因此这里的文化刻进了浓重的平民属性和浓郁的地域色彩。
曾经在一本杂志里看到一篇记述“东北人的匪性”的文章。文章大意表述东北原住民(汉人)及一些闯关东的移民大多以渔猎游牧为生,意识行为受原始本能冲动的驱使,受感观、生理需要的意使,性情上不善思考,缺少理性,且沾染了争夺领地、王位等原始部落的凶狠好斗,即不愿做烦琐下贱的劳动又做不起大事业,最后只剩下求温饱的落后的地域属性……通篇文字对东北人没有什么好的的评价,作为地道的一座东北小城的一员,我且全然不能苟同。绕着辽河生活的人,性情并不慵懒和慢吞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先民留下来的习惯。上溯到明清两代,先民们或为戍边移民,或因逃难闯关,远涉他乡到此,垦荒渔猎,开田辟地,将莽苍苍的南大荒,每一滴血和汗都洒给这片广袤的土地和丰美的水草,当年留下的农垦精神,至今犹在辽河的每一朵浪花里放射光芒。
习惯是延续也是敬畏,是传承也是祭典。
所以走进盘锦,无论迎面逢着的是脸庞黝黑四肢强强健的汉子,还是头裹花巾躬身忙碌的农妇,抑或是西装革履健步如飞的白领,看不到他们的凶狠好斗,处心积虑,只那张热乎乎的笑脸,和热辣辣的眼神,一股干练、热情、飒爽的辽西人特有的味道,就由远而近,浸入鼻息,渗入肺腑。当然,在欣赏他们豪爽大气的同时,也别忘了品一品藏在他们眼角眉梢的憨厚与质朴。他们也思“日暮乡关何处”,但他们更执着于脚下的热土。就像在独特的季风性气候里,盐碱滩上长出来的翅碱蓬、芦苇,越是在料峭的风中越是卓然挺立,目标是头顶上高远的天空,骨子里总透着那么一种倔强和豪气。或许这就是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住民的气质,是这座小城的气质。也有人说这也是辽河的个性,是辽河水的情怀与芬芳。
四
一块古老的湿地,诞生了一个年轻的城市;一个年轻的城市,聚拢了一群古老的住民。
——姜冰《辽河口湿地那座城》
当然,年轻是相对于盘锦真正有了自己地级市建制而言,相对于这片土地,过往所沉积的也并非全被河水带走。
盘锦于年始行市制,几乎与我国的改革开放同步,受到得天独厚的照拂,从建市之处到现在的锦绣新城,几乎是在改革的大潮中,目睹着自己的城市、家乡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等同于在每个市民心里种了一颗天天向上的种子。
建市后,始终奉行经济建设与文化建设同步。盘锦因其独特的物产资源和生产生活方式,形成卫戍文化、辽河文化、高跷文化、鱼雁文化、宗教文化、稻作文化……文化的承袭更侧重精神成果。尤其现在辽河口文化作为我们的地域符号提出来之后,盘锦这座年轻的城市,正在接受历史的传承,并衍生河蟹、石油、苇编、帆船、饮食等文化。
值得一提的是,宗教文化是中华灿烂文化的一部分,有着漫长的历史沿革,和孕育五千年华夏文明的黄河一样,辽河也点燃了两岸文明的炊烟,沿河洒下灿烂的文化。早在明代后期,盘锦境内开始修造边墙,开设渡口,一时商贾云集,经济空前繁盛,宗教也相继传入境内,从明隆庆年间始入,到清中期鼎盛。境内修建寺庙宫观殿宇几十座,声名远播。今世,虽然信徒拜佛烧香、祈福求愿被看成迷信陋习,但能工巧匠修建寺庙,雕塑神佛,却也极大地彰显了境内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艺术造诣,与其说先人拜佛是一种精神寄托,倒不如说现代人重修庙宇是对古老文化的一种膜拜。
文化的盛行与发展,对境内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民俗都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更为我们今天城市文明与进步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底蕴。直到今天,域内的传承文化种类繁多,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已有几百年传承史的“上口子高跷”、“二界沟鱼雁”、“田庄台的嚼骨儿”等国家非遗项目,极具浓厚地方特色,形成了特殊的民间文化习俗,也演绎出辽西人对家乡的热爱和对美好的生活追求,他们艰辛地走过生命历程,顽强地在蹉跎的岁月中跋涉,不仅铸就了辽河人倔强的性格,塑造了高尚的品质,也将古老的地域文化传播给全国,传播给世界。
曾被两组画面深深地打动。
这是两组不同主题的画面:航运——石油!
《寻找方舟》(已故本土画家刘维里作品)的画面中,斑驳的船体,褴褛的木板,粗笨的纤绳,破破烂烂的视觉里,却有一缕扎心的坚韧、顽强牵引在苍茫的河道上。另一组《共和国为你肖像——我为祖国献石油》是著名本土画家赵世杰先生的杰作。即是画家自身40年艰苦人生的折射,也是石油人在磨难岁月里挣扎的实录。钢盔、砖头、铁架以及一张张刚毅的脸,无处不透出强健的力量。
也许,人们只把它们看成是凝聚热爱家乡之情的作品,但当我们认真斟酌画面的创作意境时,不难看出这一幅幅画面,凸显的是一个时代的背影,彰显了盘锦这座城市在改革开放中的崛起和发展。铁臂旋转的抽油机,纵深几千米的油井……清晰的画笔让你分明听到了机器隆隆开掘的声音,分明看到了一条条黑龙喷薄而出。在井场中,仿佛那林立的不是一个个钻塔,而是一个个钢铁般的油田工人,沐风浴雪,卓然挺立。不,不仅仅的油田工人,盘锦这块土地上的人不正都是这样:一群群朴实憨厚的迁徙移民,融入了这片土地,像太阳守候自己的轨迹一样,守候自己生存土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40年来盘锦人民建设家园的缩影!不知道刘维里先生在创作《寻找方舟》时,是否超凡地预见到了盘锦如今的扬帆向前?画面上领航的巨轮,起伏的波涛,深沉、雄壮,以一股开阔的心胸和体魄,载着盘锦驶向美好的明天。
海的涤荡与滩的积沉,跌宕出垦耕渔猎的生活本态,在时光的流逝中,它不断的进化、呼吸,土壤润泽,物产富饶,经济发达,村落美丽。青春,生命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此刻,这座年轻的城市多像一根杠杆,一串串沉甸甸的喜悦也挂满胸前,它撬动的是东北沿海发展的新格局。
五
通常我们用“沧海桑田”“南柯一梦”来形容世事人生变化的无常,而这片土地所感受到的无常,远比其他地域更大更迅速。
不问前世,也不想来世的遇见
我只在乎,我拥有这块土地的血统
我没有过高的要求
我只希望我的方寸之地
挤满鸡鸣三遍
挤满牛羊归来
挤满尘世物语
甬路的尽头飘来野花的香
蛙声里混着明晃晃的水气
我蘸着辽河口的水
洗涤落满尘埃的身上
…….
当我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我是眼里含泪的,我是把自己当做一株禾苗来倾诉对土地、对固有生命的挚爱与崇敬,把对一条河的意向与意蕴淋漓的勾描,不吐不快。
放眼遥望,这片湿地,这条河水,究其流逝多少,蕴藏多深,无法计算得清楚。从它们诞生那天起,由羸弱到丰腴,从澎湃到沉静,可想象这片土地忍受了多少孤独寂寞,这条河水历经了怎样的岁月淘洗,然而无论谁主沉浮,浪花淘尽英雄,域内多少英雄豪杰,为这片土地的繁盛鞠躬尽瘁,化作历史的尘烟。当年名震东北的张氏父子,躺在墓园里,静听昨日风雨,笑看今日星辰。而辽河水仍以其不懈的奔流,磨砺出辽河岸特有的大气豪放,培育出辽河人顽强爽朗的性格。而今,时间早已由弥漫的硝烟滑入清脆的鸟鸣……
有时候,看着眼前的辽河,看得久了,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敬畏,也感到无比的孤寂,为辽河感到孤寂,又重又潮湿。也不知他送走了多少代的玄孙,经历了多少次离别,却始终把一切的荣辱哀伤紧紧抱在怀中,当古渡成为一种记忆,炮台成了纪念,城墙成了寻找,辽河仍创造一口味道浓重的精神,来回至今,这流淌,是孤寂也是绝唱。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面对眼前的沧桑、檀变,除了崇敬,我们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