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异样均落在喻帆的眼里,他心中大喜,以为是一段良缘,立马开口撮合,“原来你们两个认识吗?我就说昨天跟井源大哥说起投资时,他……”
话还未说完,程寇蓦地抬起头,“井源?”视线从喻帆身上转到井炽身上,“井氏投资的井源?”
“是啊……”喻帆有些懵了,“小井总就是他儿子。”
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健壮了很多,原本的青涩已完全褪去,角度分明的眉骨和轮廓清晰有致,合体的黑色衬衣包裹着上身,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走在街上可以吸引众多目光的成熟男人,已完全看不到当初那个高中生的影子了。
改变她一生的当事人的儿子,名义上她手段的受害者,如今以另一个完全想不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他想做什么?
那年井源离婚案结束之后,他如水的电话,短信里稚嫩又狂妄的质问在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程寇后背渗出冷汗,藏在桌面之下的指尖狠狠刮着虎口的皮肤,强迫自己镇定。
井炽却笑了,“怎么?低血糖又犯了?”
程寇无法再假装淡然,也不想再与他过多牵扯,她拿起包,看向喻帆,“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寇姐!”喻帆连忙起身追去,对她突然的变卦反应不及。
井炽看着离开的背影,心里只有一阵快意。那是久别重逢的愉快,也是猎人看到猎物慌张后的痛快。
他指尖轻敲桌面,看向外面的夜景,对着空荡的包厢,喃喃自语道:“好久不见啊……程、寇。”
喻帆追到停车场,看到脸色惨白的程寇,心下慌张。
“寇姐,你怎么了?”
程寇撑在车门前,不想看他,她顿了顿,拉开车门,“公司资金想其他办法,我不同意接受井氏投资。”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偌大的停车场响起回音,她鲜少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刻,声音吼出的那一瞬,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深呼吸了几口,稳住了情绪,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不要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说罢,程寇开门进车,喻帆还在震惊中时,车子已扬长而去。
程寇从未想过还能见到他。
也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这段记忆就能真的消失不见。
西沙连续暴雨的第十天,正是她被嘉仁开除的第一天。
多地播报涝灾预警,公共交通全部瘫痪,所有人都躲在家中不出门,只有她,举着一把岌岌可危的雨伞,淌着已到小腿的积水路面,狼狈拦车。
‘外婆病危,速来。’
握在手里的手机,泛着微弱的光线,亮出一条短信。她第无数次给叶辰打电话无人接听的同时,寥寥可数的的士再一辆从她面前径直开过。
她浑身冰冷,全身湿透,阴沉的天气像极了影视剧里非要给悲情女主添加的道具色彩,让她如坠深渊。
又一声雷鸣惊醒了还在慌张的自己,她将伞放在路边,医院狂奔而去。
赶到ICU的时候,被告知,外婆已被转到了太平间。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这是程寇当天见到叶辰的第一句话。
她脱力地跪倒在太平间门口,眼神涣散。
叶辰忍下刚刚做了一个临时手术的解释,只蹲下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程寇忽然眼神聚焦,恶狠狠地盯住叶辰,似要将没能跟外婆说最后一句话的遗憾怪在他身上。
叶辰红着眼,抱住她,“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接!”程寇来来回回地就这一句话,反复说了几遍,最终嘶声痛哭,“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啊……”
不知哭了多久,护士提醒要将遗体放至殡仪馆的时候,叶辰才知,从程寇赶到直到此刻,她都没走进那间屋子,看外婆最后一眼。
他扶住她的双肩,让她站起身,“小寇,去看看外婆吧,我联系了殡仪馆,他们马上要来人了。”
“我不!”程寇崩溃大哭,用力扒着门框嘶吼着,“我不看!”
人在面对至亲离世的当下,是不敢面对的。
这是程寇经此之后,得出的血泪经验。
可这经验,她根本不想拥有。
叶辰和护士合力将她架住,想让她去看看外婆,可程寇却哭倒在地,像幼年无理取闹的孩子。
一直紧握着的手机被挣扎甩落在地,滑到了外婆铁床旁边。程寇征愣,突然不闹了,她忽然觉得,这是外婆在引导自己去看她最后一眼。
那条短信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叮咚一声,如海啸之中开了一扇急速通道的门。
她像是接受了事实,却还在尽力找着借口,她痛哭着爬到屋内,蹲在外婆躺着的铁床旁边,捡起手机,“有人找我,我很忙,我……”
打开屏幕,透过泪眼,她看见来自陌生号码的最后一条短信:程寇,我被我爸送出国了,不会再回来。我祝你从此以后,也跟我一样,失去所有你珍惜的。世间所有美好,你都不配。
那条短信是井炽与她的最后一次联系,也是她终于接受外婆离世的前一秒。
她在叶辰的帮助下,简短而仓促地办好了外婆葬礼,带外婆回到了寿宁老家安葬。从那之后,她孤身一人,再感受不到任何爱意。
车子避开市中心的高峰路段,直上高架。她一路狂奔,限速灯响了好几次,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
这是一套临江公寓,大平层,宽阔视野,意式简修,毫无烟火气息。
程寇没有开灯,她将自己沉在黑暗的沙发里,无视手机里一条接一条的信息铃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一声闷响,她睁开眼,看见房间被江心小岛放出的烟火照亮。
烟火约莫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是西沙每周六的固定节目,不过听说因为环境保护,烟火从下个月开始,就要停放了。新媒体城市因此失去了一个旅游热门卖点。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程寇刚好洗完澡出来。手机屏幕在昏黄的卧室灯光里亮得刺眼,程寇一手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手拿起手机看,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但她并不陌生。
她接起,没有出声,手机那头如旧,是一阵谩骂。
“程寇你还敢接电话,是还没死吗?你怎么还没遭报应啊!你妈要是知道养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肝的东西,她会不会从坟头跳出来把你塞回子宫啊!”
言辞难听至极,程寇无动于衷。
她将手机开了免提,脱下浴巾,换上睡衣,全程无声无息,就当手机里的谩骂只不过是电视背景音。
“程寇!你说话!你要不要脸啊,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要是死了,都不会去找王大伟,我一定先来找你!”
“程寇!”
程寇停下动作,将湿透的毛巾放下,轻声回道:“嗯,我在听。”
“程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跟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这么样对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渐渐从谩骂变成了痛哭,程寇静静听着,嘴巴微张了好几次,都被对方打断。
哭闹了几分钟,那边似乎是平静了些,程寇才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我什么都没了!儿子也看不起我,整个王家和周家暗地里都在骂我婊子,我被你弄得什么都没有了!”
周青的哭骂一直持续着,程寇就这样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直到头发将肩膀浸湿。
“我告诉你,我一定要让你的律所承受这世间最恶毒的骂名!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手机里的骂声似有余音,程寇在梳妆台上坐了许久,脑子里混乱不清,唯独这句警告与井炽当年的诅咒重合,渐渐包裹了她的耳膜,让她无法动弹。
喻帆似乎一整夜都没睡觉,程寇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他顶着重重的黑眼圈坐在办公室,会客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积满了无数烟头。
她进屋,一股浓烈的烟味涌进鼻腔。她挥手散味,走到落地窗前,推开了移动窗户。
“你没回去?”程寇问。
喻帆抬眼看了看她,张嘴没能说出话。
程寇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会找到其他投资人的。”
喻帆好似有千百句话要说,可他看着程寇,终究还是颓下肩,摇了摇头。
良久,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公司清算,我会尽力保住你的那一份。”
他声音沙哑,像是被锉刀磨破了嗓子。
中午十二点,刘茹茵联系了张唯茜过来。
刚进屋,张唯茜就冲到程寇面前,问:“你们律所要破产了?”
程寇双眸一沉,“谁说的。”
“黄文啊!我前夫!”
“没有。”
得到回答,张唯茜好像也没放下心,她将奢侈品包包往会客沙发上一放,坐了下来,“我可告诉你,要是你们律所破产,我前面给的定金可是要全额退回来的。”
程寇盯着电脑屏幕,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说我前夫找了我上上一个老公,想要联合他说我骗婚,你怎么应对?”
程寇收回神,“你骗婚了吗?”
“当然没有!”张唯茜猛地站起,“我婚姻史的细节都跟你说了这么多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啊,你没有骗婚,怕什么。”程寇说得理直气壮,张唯茜的气焰立马被灭了下去。
但她仍旧有些害怕,“我毕竟离了三次,虽然我行得端坐得正,但保不齐法官会听信别人谗言。”
“法官只看证据。”
程寇说着,将桌面的文件拿起,“走吧,模拟法庭。”
这一桩案子张唯茜要百分之七十的家产,按常理来说,其实是很难的。
若按常规打法,程寇最多帮她拿下百分之五十,而且还要在黄文没有隐藏资产的情况下。若要得到百分之七十,只差一个突破点,证明黄文是过错方。
可明天就要开庭了。
张唯茜这次离婚的起因是因为二人周年纪念日的那天,她在黄文手机发现了他跟他前妻的聊天记录,知道了他们断断续续一直保持不正当关系,后又发现黄文听从他前妻的指挥,将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转让给了她儿子——黄思超。
其实黄文名下的公司资产转让是需要张唯茜的签字同意的,只是那天,他买的玫瑰太好看,送的礼物太合心意,她一糊涂,就把字签了。
这倒是找不出黄文任何错了。
如果张唯茜没有发现,黄文前妻自己持股还有百分之三十的话,她应该咬牙忍忍,说给了就给了。
可现在前妻和黄思超名下的股份加在一起与黄文持平,他们三人共占百分八十的股份,在公司里,倒显得她是个第三者了。
明明那家公司,是她日夜不休的心血,凭什么说易主就易主?
她不服。
“我需要跟黄思超见一面。”走出模拟法庭,程寇对张唯茜说道。
张唯茜握紧刚刚擦过眼泪的卫生纸,有些犹豫,“那天在警局,我们闹成那样,我怎么可能还约他约的出来?”
“那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程寇毫不关心这对继母子的关系,“如果你想赢的话。”
“知道了,”张唯茜想了想,“我约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他在哪里。你可以自己去找他吗?”
“可以。”
下午两点,‘摩登’俱乐部门外。
程寇将车停在坪内,看着紧闭的铁门。
门内是一幢独栋别墅,每扇落地窗前,都摆了一台限量版哈雷。别墅大门门头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摩登’LOGO标志。
程寇将车锁上,走到铁门边上,按响了门铃。
不多时,一个一身被名牌大LOGO包裹全身的胖子走了出来。
“找谁啊?”他打量着程寇,略显疑惑。
“黄思超。”
胖子听到名字,像是想起了什么,几秒,他突然笑了,“你不是那天那个律师吗?”
说着,他慢悠悠地按了一下手中的按钮,打开了铁门,“黄狗换口味了哈?挺厉害,竟然搞欢喜冤家那一套,看上都市丽人了。”
程寇无视他近乎贬低的评价,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走进了别墅内。
里面的装修一般无二,重工业式,大门正对着的大厅内,有一个改造区,改造区旁有休闲区,放着台球、沙发、吧台等。
以黄思超最吵的一群人,正围着一辆哈雷笑骂着。
胖子走近,大喊一声:“黄狗,你马子来了!”
闻言,众人回头。
程寇目光平静地回看着众人投过来的视线,波澜不惊。
黄思超从人群里走出,一眼将她认出,毕竟当着这么多人面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女人,除了他妈和他后妈,再一个就只有她了。只是,现在在他的场子,他无论如何也是不想给她好脸色的。
他抬了抬下巴,故意问,“你谁啊?”
宽松牛仔裤吊着几条重金属配饰链,走起路来时,就像两根竹竿被几条狗链绑得摇摇欲坠。
程寇看向他,说:“我是你继母的律师,程寇。”
‘继母’二字一出,黄思超脸色刹那就变了,刚刚想要戏谑的故意立马变为尴尬,红色从脖颈处一直晕到耳根,“你来干嘛?”
“想找你了解一下你父亲转让到你名下的‘荔枝娱乐’的股份问题。”
“关你屁事。”不过一两句话,黄思超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女人嘴皮子的对手,他摆了摆手,只想送客,“赶紧滚!”
众人起哄,“黄狗,对漂亮姐姐温柔点嘛!”
黄思超被吵得更加下不来台,不等程寇回话,他又转过身,指着程寇斥道:“赶紧滚,听到没有!”
程寇对他的警告无动于衷,她环抱着臂膀,动了动站姿,“如果你想你母亲因为非法转让股权而坐牢的话,我可以走。”
“哦……!!”一阵起哄,黄思超面色更加红得滴血。
他对程寇怒目而视,“关我屁事!”
程寇点头,“行,”她放下臂膀,似要转身,“对了,听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荔枝?”
黄思超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时怔愣,没接上话。
程寇笑了笑,“张唯茜对你,也没那么差嘛。”
语毕,程寇转身,往门口走去。
说起来,黄思超和张唯茜的关系一开始并不这么剑拔弩张的,二人相识过程甚至还有点离谱。
那时黄思超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每天在家无所事事,刷着短视频,一天一个妹换着约。
大数据推送之下,他刷到了野生主播张唯茜。
他见够了国外开放的穿衣风格,也习惯了国内不管干啥都喜欢打码的视频节奏,猛然之间,张唯茜大大方方的性感,闯入他的视线,让他眼前一亮。
从那以后,他开始每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