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闲暇,从手机上翻看3个多月前鄂西长阳*金藏之行照片,仿佛又回到了那次震撼心灵的特殊之旅。一位偶遇传奇乡民,非亲非故却乐于助人;独守高山,与*狗为伴耕种独活的赵老板(不知其名),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至今让我无端牵挂。
9月上旬,我上了一趟*金藏。不是去避暑,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去探险,我被一群热爱家乡年轻人的真诚与执着所打动,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去拍一部关于老家中溪村的微电影。中溪村静卧在*金藏大山之下,属崩尖子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
起义传奇*金藏,资丘独活誉四方
我老家门前那座山就是*金藏。最高处米。她傲视群山,撑起村东的天空。夏雨初霁,烟云叆叇,悬泉飞瀑,山是一幅水墨画卷。冬日漫漫,当最后一抹夕阳投向积雪覆盖的山顶,便是最美的日照金山。山下有个穿山大洞,入夜,月光穿过山洞,追光灯般朗照夜幕下的夜月山,如梦如诗。童年是多梦的季节,我常仰望山顶,生出无限遐想。那时我暗下决心,有一天,我要登上山顶,我要到山那边的远方去。
*金藏地名源于一个传说。清嘉庆年间,在四川、陕西、河南和湖北等地爆发了白莲教武装起义。《民国县志》兵事记:“二月(年),林之华起九州河(即九猪河),覃士辉起宗溪花儿屋场。举白旗,裹白巾,揭杆嘯聚,从都数十。”长阳地名志:民间传说林之华起义受挫,将*金藏进大炮里,抛入天坑之中,故名*金藏。至于人们将“藏”读为zang,是地名异读,还是约定俗成?不得而知,也不敢臆断。
*金藏因盛产药材独活而名扬四海。独活祛风除湿,通痹止痛,中药配伍常见到她的身影,也算是中药当家的一味,药用需求量极大。独活喜阴、耐寒、喜肥、怕涝,冷凉湿润不宜人居的*金藏正适合独活等药材生长。
资丘独活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被《中国药典》收录,*金藏则是资丘独活品牌原产地。*金藏独活卖到资丘,打上资丘标识后销往全国各地,出口东南亚。特殊的地理条件和生态环境,传统的繁殖、栽培方法,造就了资丘独活独特的品质。资丘独活油性足,品相好,菊花心,香味浓,整株壮而不柴,柔而不折,像练过瑜伽似的。据《中药志》记载:“资丘独活,质软香气浓”。“不是所的牛奶都叫特仑苏”,田七是文山的好,《药材学》中说:“独活产湖北资丘……为上品。”
早年,从资丘上码头走进古镇西街,过了一把伞角楼,立马就闻到了独活的清香,这便是老资丘的味道。若没有独活香味,那一定不是资丘。一群老大妈将独活清出杂质,掐头去尾,精整细理,像乞丐用肥皂洗了个澡,灰头土脸的独活立马变了模样。竹蔑篓子包装上打上资丘标识,用板车运至下码头,装上大木船,出清江,入长江,进入五湖四海的药材市场。据说,独活出口东南亚,只要看到包装上的资丘标识,一律免检。
几百年来,*金藏成就了独活的品质,独活成就了*金藏的美誉。
盛产独活的*金藏是中溪人心中的富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金藏种植独活的全盛时期,中溪桃子坪全大队都去*金藏山上种独活。独活收购季,去资丘古镇的路上,运独活的人成群结队,满路都是独活香。紧邻*金藏的火烧冲,种独活成为全县唯一人均收入过千元的生产队,被评为“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人均收入过千元什么概念?当时一个国家干部全年工资总额不过三四百元,一个强劳动力——庄稼人在生产队一年忙到头能有几十上百块钱分红已相当不错,好多农户都是负债累累。
海拔公尺,10岁上学搏生死
过*金藏的路曾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10岁那年,我去40多里外的老竹园上高小,要翻过眼前这座高山,然后沿西流溪下梯儿岩到学校。上山的路很急,很陡。走到半山腰,路边有几个石懒凳可供歇脚。我们总会停留一会,吹吹凉风,看看中溪风景。路边山石上有用红油漆写的“海拔公尺”的字样,大人们说,那是地质勘察队留下的。
翻过垭口,到蔡家屋场,是*金藏的西大门。这里,夏日凉风习习,冬日雪风铄骨,高原气息扑面而来。蔡家屋场只是一块平地,一片荒草。夏天,满地野生草莓,土名叫地泡子,味道比温棚的草莓好得多。路边有一口大水井,叫凉水井。碗口粗细的清泉从石缝涌出来,冬天热气蒸腾,夏天冰凉彻骨,汩汩滔滔,成为西流溪的源头。人若头顶受伤,会流出血来,大山顶这么一股长流不竭的泉水,我想山是不是和人一样,也是周身血脉通透?那时我们总爱在井边流连,往往到学校天就快黑了。
冬天,山路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迷茫。风吹积雪填平了沟壑,常成为让人猝不及防的陷阱。有一次,我一不小心跌进了一个五六尺深的雪窟窿,总也爬不上来。几十年前,我们村里有一个人就是在那里被雪陷死的。同学金富和克银好不容易才用打杵合力把我从雪窟窿里拽上来。
几十年后,我多次萌生过重温童年梦再走上学路的冲动,村里人告诉我,自打通了公路,那条路早已不见人迹了。童年上学的记忆,便永远掩没在荒草之中。
登高望远览两县,独活漆树皆生钱
*金藏通公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可至今还是一条土石路。当我们准备上山的时候,村里人告诉我,没有越野车或是皮卡,根本上不去。
始料未及,村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车。为难之际,村干部宁波说,他打个电话试试看,请*金藏药材场的赵老板下来接一下。电话一通,立马搞定,我们于是出发,从花屋场上二墩坡,把车停在龙洞荒口。山路上传来隆隆马达声,不一会,一辆皮卡车停在我们面前。一见面,赵老板就道歉,说路有点烂,到得迟了。我们麻烦他,倒像是他对不住我们似的。
路是真有点烂,路上的石头大如小碗,雨水冲过的路面,到处是坑洼沟槽。车在路上扭着秧歌,车轮不是滚着走,而是从石头上蹦过去,人在车上像是簸箕里跳动的*豆。过四方台,上西流溪,这是我走过千百遍的路,而今已变得不敢相认,曾经的记忆竟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了。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我们到了*金藏山顶。
登高而望,天阔地迥,清风拂面,心旷神怡。远方的山峦,近处的村庄,一齐奔来眼底,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南望,是五峰县白溢寨,华中第二高峰,几年前在山上开过笔会,记忆犹新。再远处,是独岭,绵延山脊上的一排风车悠哉游哉,像是在向远方的人们招手。向东,一眼望见长阳县天柱山,清江就在眼前。景深一重一重,远山渐变得模糊苍茫。山下,中溪,桃子坪,夜月山,历历在目,这是我的家乡。
此时正是独活生长季,满山都是养眼的葱绿。雄独活正忙着开花,那是独活生命中轰轰烈烈的盛事。独活有雌雄之分,雄性独活到一定时候就起苔开花结籽,承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它的根便像空心萝卜,没有药用价值了。硕大的花枝招摇,白色的花在夏日高原阳光下盛大绽放,山野被渲染得一派闹热。蜂儿们嘤嘤嗡嗡,为采蜜奔忙;蝶儿们在花间追逐,享受着恋爱的大好时光。这天地间爱的精灵,把人类感动了几千年。今年独活长势喜人,可望是个丰收年。山上还种有贝母、七叶一枝花等名贵药材,几年后就有可喜收获。
除了大片落叶松人工林,山上还有不少山漆树。我们上山正好遇见一位师傅在割漆。他在树上划上一道斜斜的口子,奶白色的汁液就顺着这道口子流向一片树叶叠成的小盒子。山漆是好东西,出土的战国漆器历经几千年,依然光洁如新,令人叹为观止。漆树籽榨的油炕洋芋是绝品,还可医治痔疮等恶疾。割漆师傅说,一棵大树可以割几斤漆,一斤漆市场价格多元,漆树真是摇钱树。
起义故事坊间传,*狗作伴赵老板
*金藏一直是人们景仰的高地,我们在山上找寻林之华当年起义的遗迹。传说义*缴获了清*两门铜铸大炮,分别叫大将*、二将*。*金藏的大将*能装三斗三升火药,曾经一炮将五峰帽子山的两个人崖尖石柱轰塌了一个。后来义*为清*额勒登保部所困,于是把*金藏进大炮,抛进了天坑。在五峰鸡爪观还有二将*,文革期间被人爆破作废铜卖了。五峰县博物馆至今还收藏有一门清*镇压白莲教的青铜将*炮。两百多年来,人们一直都在苦苦寻找大将*,至今无果。民间版本的林之华起义被神化,历史与传说混为一谈,真相扑朔迷离。
林之华起义的故事一直在坊间流传,兵山包、营盘、壕沟溪等地名都与战事相关。有地名叫大凄场,万人坑,据说当年白莲教血战清*,万人坑死人如山,中溪河血水流淌了三天三夜。百姓种田时常捡到核桃大小的生铁疙瘩,据说就是炮弹。赵老板带我们去一块险要的崖边高地,对面正是五峰人岩尖。我用脚在地上一划拉,就捡到了几粒苦李大小的铅弹。
这块寸草不生的平地,我疑心是当年设置炮台的地方。山上土多石少,可有许多只有河床里才见的鹅卵石,据说是士兵从河下传递上山的,可想当年义*之众。战壕工事及炼铁炉等遗迹隐隐可见,传说林之华有炼铁炉48处。周边还有藏林幺姑(林之华之妹)的燕子岩屋,造兵器的长岩屋,藏*粮的粮米洞,遍地尸骨的*洞子,可惜我们都去不了。
我们来到赵老板住处,这是*金藏唯一的烟火。高山环境恶劣,生活异常清苦,整个冬季,他一个人坚守在这里,除了那只大*狗,见不到第二个活物。粮食蔬菜是从县城或是镇上运来的,山上有冰箱,十天半月不来电,食物就坏了,只能吃光饭。去年大年夜,他与县城的家人视频互道祝福,算是团了年。山上手机信号微弱,断电是经常的事,有时手机充电要跑到山下去。大雪封山的日子,积雪常有一两尺厚,门都打不开。大风一吹,房顶吱格响,一晃一晃的。大*狗看到我们,像见到久别的老熟人,欢快地摇着尾巴。赵老板说,如果主人不在,谁都别想靠近棚子。怪不得赵老板出门从来不锁门。没有亲友相伴的日子,有这样一只忠实的狗也很不错。
在山上盘桓了两个多小时,在赵总的导引下大致走过了*金藏的东西南北,无人机拍下了许多珍贵镜头。下午,他送我们下山。半路上,车突然熄火,原来是车上的一个铁支架断裂,把油管擦破了。我们在村民家找来一块绝缘胶将油管缠牢,再用麻绳绑好,车又能启动了。我们给他一点微薄的酬劳,可他分文不取。无端受人恩惠,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看他态度坚决,我们也没有办法。目送他的车绝尘而去,喇叭声在山间回荡,心中便顿生出些怅然来。
这一天很辛苦,可也很充实,收获满满。
独活精神凝坚韧,乡村振兴添信心
*金藏,这方神秘而富有的宝地,从林之华起义至今几百年,一直没有消停过。这里种植独活的历史,少说也有百年。文革中,“五七医科大学”“畜牧兽医学校”,以各类学习班名义的劳动改造等,山上曾一度虚假繁荣,最终都不过是匆匆过客。药材种植周期长,近年来市场变幻莫测,总让人心里不踏实。种独活的人不想在山上困守,他们宁愿去很远的地方挣几个快钱,山上便安静了。
赵老板是唯一在耕种*金藏的独活人。赵老板生性不安分,一生干过许多行当,如今选择了独活。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组织全县几十家农户成立起中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抱团取暖,共生共荣,几年奋斗,业绩初显。守望绿水青山,发展绿色经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百姓靠山致富的意识渐被唤醒,激情与信心重被点燃,我们看到了大山的魅力和乡村振兴的希望,我似乎也读懂了赵老板的坚定与乐观。
不知怎么,下山之后,我无端牵挂起赵老板来。前天上午给他电话,他说在野外查电线。下午再打,电话关机。晚上8点半又打,他说还在查线,我一时眼泪都差点滚了出来:干事业真是太难了!
我突然想知道独活何以得有此名,网上一搜,一段话很是有趣:独活是一种草的名字,因“一茎之上,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古人油然生出绵绵不绝的爱意,欣欣然将其定名为独活。独活作为一种卑微的草,是真正的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主儿,处身自然界,而不受自然事物所左右和摆布,甚至执意反其道而行之。
生活中有些人,很像独活,譬如这位赵老板。
(本文原载知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温新阶创办的公益性文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