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组织了千万遍的语言最终只变成一句“不帮忙就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儿子抓老子’这种狗血剧情发生在我身上。”
一
年,我从传统意义上的刑侦岗位调离,成为城区分局新组建的以打击经济领域刑事犯罪为主的经济犯罪侦查大队(简称“经侦大队”)民警。
几天之后,同为警察的父亲在县局大院含泪卸下警衔,穿了三十多年的制服被斜套上一条底色红艳、字体镶金的“光荣退休”绶带。
我站在参加退休仪式的人群中,一遍遍回想父子“同场竞技”的七年时光。
我一度以为父亲对警察这份职业没有多少感情,因为他曾极力阻挠我成为一名合格的警察。
父亲对我没有过高的要求,学生时代不逼迫我成绩必须名列前茅,毕业之时也没想过要我干出一番丰功伟绩,只希望我简单普通、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而我与父亲的期望截然相反,我喜欢充满新鲜感、刺激感的生活,喜欢不断出现的挑战,喜欢成为话题中心和视线焦点。我人生的许多性格和选择,都难以获得父亲的认可。
其中最令他反感的,是我的“警察梦”。
父亲的职业生涯辗转于县城和乡镇的各个派出所,也参与过不少大案要案,偶尔还能上个报纸和电视。虽然父亲从不对我提起工作,但我总能从他同事那里听到很多精彩的故事。
越是看到父亲风光的模样,越是激发我对当警察的渴望;可父亲工作的年头越长,三教九流、生离死别接触得越多,就越不想我继承他的衣钵,不希望我经历突如其来的危险,不希望我未来的家庭充斥着不期而至的出警电话。
大学毕业以后,我依父亲所愿,去外地中学做了一年体育老师,实在忍受不了日复一日在操场边吃灰、被主课老师随意换课、重复毫无新意的教学内容。此时正好碰上全省大招警,共计招录一万名警察,接近一半的岗位不限专业,给了我这个“体育生”实现“警察梦”的机会。
于是我瞒着父亲,偷偷报了名。
顺利通过笔试,面临*审,需要直系亲属的*治表现材料,这时瞒不下去了。在整个家族的轮番说服下,父亲交出了他的*审材料,但他自那天起便很少与我交流,更不用提笑脸。
入职初期,正逢刑侦大队改革,从划片区受理案件的责任区中队改为根据犯罪类型受理案件的专业中队(重案、两抢、入室盗窃、两车盗窃、有组织犯罪和技术中队等)急需扩充人手,所以局里决定新入警员全部进入刑侦大队工作。
同批入警的同事听说我父亲也是警察,无比羡慕地表示工作上我肯定比他们入门更快,仕途上也会步伐更大。可事实却是,父亲除了在工作上泼我冷水,并没有给过我任何帮助。
有时碰到不懂的地方向父亲求教,他的回应冰冷强硬,“我23岁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当警察的爹来教我怎么做事,跟你同批入警的同事也没有一个当警察的爹来教他们怎么做事。”
在我执行了几次因莽撞和缺少经验而差点丧命的任务之后,父亲意识到此事已经尘埃落定,拒绝给予帮助只会将我推向更加危险的境地。此后的日子,父亲仍会时常埋怨我的工作选择,但唠叨结束便假装不经意地聊起一些他的工作经验,而这些恰巧都能为我当时工作上的困境指点迷津。几年之后,我偶然听大队领导们说起,父亲私下没少找他们打听我在单位的工作和生活。
结束退休仪式。
父亲在回程的路上对我说:“以后工作你自己多动脑筋,现在是真的没有当警察的爹了。”
二
经侦虽然同属刑事侦查打击范畴,但跟传统刑侦的内容有着极大的区别,涉及货币、资本、证券、税务等更广阔、更复杂的领域。对于一名侦查员来说,扩充法律知识的储备只是时间和精力问题,侦查思维的改变才是最受困扰的部分。
与传统刑侦相比,经侦最大的不同在于——没有犯罪现场,或者换句话说,犯罪现场可见的东西,不具备直接定罪的能力。传统刑事案件的现场,一滴血、一枚指纹、一块精斑、一颗烟头、一包*品,都能提供明确的侦查方向,并成为法庭上最有分量的定罪证据;经济犯罪罪行的暴露,大多滞后严重,即便能控制住违法活动进行时的现场,一台电脑、一份名单、一本账目、一笔流水、一纸合同,表象并不是非法的,需要通过梳理上述材料让潜于其中的犯罪行为浮出水面。
面对从派出所汇总上来的经侦线索,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天进入刑侦的状态:不知如何下手。
领导了解到我的想法,安慰说不用焦虑,当下全国经侦口子鲜有专业人才,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我的起点虽然低,但差距也小,况且刑侦成绩单还不错,用心钻,进步会很快。
有经侦经验的同事挑了一条线索给我,让我从简单的案子上手。
案子确实不复杂,是近期一伙人在市区向中老年群体兜售一款主打螺旋藻养生的保健品。去现场听过几轮推广会之后,我大致掌握了他们的经营模式,决定从非法经营和传销两个方面尝试开展工作。
非法经营很快被排除了。根据刑法定义,非法经营是指未经许可经营专营、专卖物品或其他限制买卖的物品。该团伙办理了工商营业执照,没有打着“具有医疗作用”的宣传旗号,经营的是无需国家专项许可的保健产品,且经过检验产品中不含有*害和过期成分。
定价方面,只是略高于市面上的同类型产品,但给予购买者几项优惠条件。介绍五名新用户且购买不低于五单产品,退还货款,免费享用已购买的产品;介绍十名新用户且购买不低于十单产品,免费享用已购产品的同时,可另外领取返点;介绍三十名以上新用户或成交三十单者,除享有前述权利,还能晋升区域经理,每月可领取至少千元的推广津贴。
上述模式已经完全符合传销行为的认定条件:以推销商品、提供服务或纯资本运作等经营活动为名,要求参加者以缴纳费用或者购买商品、服务等方式获得加入资格,并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直接或者间接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
传销案的立案标准是至少满足三个层级30人,如果打算办,除了要抓住作为上线的组织者,还必须同时带回他们发展的数量足够多的下线。按照这伙人的日程安排,下一场推广会不久之后将在市区某酒店举办,规模远超之前几次,参会人员的层级构成必定会更加丰富,局里同意推广会举办过程中收网。
会场布置在平时用来举办酒席的大厅,现场超过人。舞台上摆了十多个主位,而平时在本市活动的骨干成员只有六人,说明参会人员中有平时不太出现的层级较高的骨干。侦查员分为两个小组,人数较多的一组负责尽可能多地控制住台下的参与者。我被编入人数较少的一组,任务是盯紧台上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我一边佯装听讲,一边慢慢往前排调换座位,向舞台靠近。从第三排往第二排调座时,我淡定地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却在他回头的瞬间惊讶地叫出了声。
“爸?”
三
父亲扫视一圈会场,大致明白我要做什么,直接起身往外走。由于出任务前制定的方案是听指令统一行动,行动前为避免炸锅,对于台下走动的人不做强制处理,因此父亲的离场没有受到特别照顾。
两天后,带回单位的多号人仍然没有厘清关系,局里请来特警的兄弟帮忙看人,给办案民警放半天假调整调整,留在队里补个觉。我没困意,换了便装直接回家。
“三十多年老警察了,你也信那个?”我开门见山指责父亲。
“这跟我当不当警察有什么关系,人老了不就图个健康,我有糖尿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产品介绍上写着可以控血糖,就想着试试,吃了几副感觉还行,没什么不良反应。”父亲辩解道。
我继续炮轰:“有同事认出你了,一个退休警察,从抓捕现场灰溜溜地逃跑了,丢人不?简直在拿我的前途开玩笑。”
父亲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前途重要,还是你爹的命重要?”兴许是气急上火,血压和血糖上升,父亲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凉水,语气也跟着冷下来,“再说了,我本来就反对你当警察,是你自己非要当的,有没有前途关我屁事。”
吵架的时候翻起旧账来就会没完没了,我不想回到刚入警时僵持的父子关系中,于是主动退了一步,“打住,以后你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我不管了。我只管一件事,目前已经核实,坐在前面的都是发展了不少下线的人,给我个准话,你现在拉了多少人进来?”
父亲平日节俭,家中物件基本用到实在无法修好才行;夏天穿的老头背心还是3年公安局表彰抗击非典的纪念衫,三年前我闲着没事数过一回,大大小小19个洞;医生根据他的体检情况推荐使用60多块一盒的格列美脲控制血糖,他偏要选择25块一盒的二甲双胍。眼下只要拉进五个人下单,就可以免去几千块的保健品费用,再多还能倒赚钱,我估计他会打这个算盘。
“拉个屁,一个都没有。”父亲正视我,同时加快了作答语速。
“那你凭什么坐前排?”我也跟着提速。
“耳朵不好,坐后面听不清,跟别人换的座位。”
“下线没有,上线总该有吧?”
“也没有,我在街上看到他们宣传得热闹,主动要买的。”
“不可能。积累了足够的下线是有返利的,他们一定会把你挂在某个人的名下。你把钱交给了谁?”
“不记得了。”
“转账记录给我看。”
“现金支付。”
回家前,我罗列了一份关于传销组织如何运作的提问清单,希望父亲能配合我捋顺。经过单位的两天审讯,我发现这个传销组织虽然经营模式简单,但采取了复杂的发展下线模式。
法律规定的“三层30人”,不是随便抓三个层级、30个人就可以构成的,必须是处在一条线上、互有上下线关系的三个层级和30人。这伙人为了规避刑事打击,建立了一套“按城市划片组织,但上线与下线不能处在同一座城市”的管理方法,目的就是为了确保任何一地的警方采取行动,都不能满足“单条线上三层30人”的立案条件。在没有发现他们使用网络智能的前提下,这是一项庞大且繁琐的工作,一定有某种规律,也一定有更重要的成员尚未落网。
可把办案的那套东西用在不配合的家人身上,感觉其实很糟,父亲曾经应该深有体会。我败下阵来,沉默地看着他,组织了千万遍的语言最终只变成一句“不帮忙就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儿子抓老子’这种狗血剧情发生在我身上。”
四
“三层30人”的标准最终还是没有达到,但经过检察院提前介入,通过现场多份笔录材料的指认,以“组织传销活动”为由勉强刑事拘留了坐在舞台上的五个人。背后高层没有落网,身份未知,他们收到风声后纷纷解散了外市的组织和参与人员,前期摸排中发展会员较多的参与者也没能找到足够的下线来佐证。
半年后开庭,刑拘的五人中一人因情节轻微,免于起诉。剩下四人最短的只获刑6个月,判完就去办释放手续了。最长的也不过11个月,因为刑期不足一年,甚至不用转去监狱,留在看守所服完剩余刑期。该抓的人没有全部抓住,该摸清的犯罪手段没有摸清;没能让保健品购买者意识到传销的危害,反过来还被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指责公安“乱抓送健康的好人”。一个案子办完,除了年底统计破案数的时候为我加上一个尴尬的“1”,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大队长虽然没有当面责怪过我,但他向局里领导坦诚,“案子办得不漂亮”。
好在父亲那边似乎听了我的话,老老实实遵医嘱吃药,没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