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员,被贬七品,行为怪诞,人谓“昏庸”;寻常小案,何足道哉?唯有“昏官”,火眼金睛。偏执援细丝,牵出连环局;倔强走曲线,逮住幕后人。真昏否?世人皆醉,他独醒!
大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平,南京作为留都,保留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及都察院、翰林院等京师机构。翰林院有位名叫卞德民的侍读,官居正六品,因受方孝孺案文字狱的牵连,被贬为应天府江宁县知县。
卞德民的外貌有点儿不随人意,高高的身躯,精瘦的脸庞上是一双肿而泛红的金鱼眼。不知是长年伏案编纂文章养成的习惯,还是出自娘胎就这样,他总爱微弓着背,眯着水泡眼静思,让人看不清他是睁着眼睛还是在打瞌睡。昏昏黑黑睡中天,无暑无寒也没年。
卞德民身为文职官员,改任地方官,要为百姓谋福祉,实为拉马上磨,赶驴耕田。然文官有文的办法,来江宁之后,他就地聘请了一位师爷佐官以治。
师爷名叫裘成,与卞德民的长相恰恰相反,矮矮的个头,硕壮的身体,黝黑的脸上还长了半圈络腮胡,毫无师爷之貌,看上去倒像个粗犷的屠夫。然而他辅佐办案,送往迎来,上报拟稿,下发文告,手到擒来,对当地风土人情也是了如指掌。他天生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闲不住的嘴巴。
卞德民上任的第一天就连闹了两个笑话。
其一,他觉得惊堂木很有意思,小巧玲珑,一寸余长,半寸见方,十个面,二十条边线,夹在三指之间,拍下去声响清脆,于是他拍个不停,不仅将堂下跪着的人惊吓得一身冷汗,也将持杖的差人们唬得面面相觑。
其二,立于他身后的师爷裘成总觉得老爷在打瞌睡,便不断地提醒他:“老爷,县衙公堂!”“老爷,审案呢!”“老爷,别昏睡!”直至卞德民忍无可忍,转过头大声叫嚷:“老爷我眼睛瞪着呢,信不过?扒开眼睑瞧瞧!”
大堂上一阵哄笑,从此卞德民便落了个“昏官”之名。
这日刚过晌午,卞德民正在翻阅陈案卷宗,裘成在旁指点讲解。这时,衙门外鼓声大作,大堂上一阵吆喝,两名衙役将击鼓人带上堂来。
“堂下跪着何人呀?”卞德民拍了一下惊堂木,看着卷宗,随口问道。
“我叫魏宝才,有天大的冤屈,请青天大老爷作主。”击鼓之人叩首伏地,瘦小的身躯瑟瑟缩缩。
“状告何人?”
“状告家父。”
“大胆刁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哪有亲子告父的,实为不孝!”卞德民怒眉倒竖,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孝之子,他的母亲就是被他不孝的胞兄气得七窍喷血而亡的。
卞德民二拍惊堂木,这一下比第一下重了许多,签筒中的令签摇晃起来。他大声呵斥道:“来呀,先伺候二十大板!”
裘成赶忙轻声提示道:“老爷,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堂下跪着的是个顽童。再说您还未问个中缘由,岂有行刑之理?”
卞德民抬眼望去,堂下跪着的果真是个少年,他眉目清秀,稚气未脱,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罢了,本官体谅你年幼无知,起身说话,如说得在理,可免受皮肉之苦。”卞德民自圆其说。
魏宝才听得伺候二十大板,张口结舌,惊慌失措,小屁股扭动了几下,向右一歪,瘫坐在地。他哆哆嗦嗦,双手支撑着地,站了几次才勉强起身,尚未开口,泪水先流,说道:“家父丢失了一幅画,疑我所盗,便仗棍追打,若不是我逃得快,小命怕是难保。我虽年幼,却明事理,岂会做那偷盗苟且之事!青天大老爷,我冤啊,堪比窦娥……”
他话未说完,竟哇哇大哭不已。
细看魏宝才,嫩白的左腮上有三道长短不一、凸起的红指痕,右腿微屈,身体倾向一侧,刚才难以起身,并非全是害怕,而是有伤在腿上。当父亲的将孩子打成这样,这会是丢失了一幅何等金贵的画呀!
卞德民想是这样想,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令尊何以视你为盗画之人?”
“家父在我床下搜出两锭纹银。”
“纹银有何出处?”
“说不得的。”
“哦———”
孩童之言,直率坦真,不像撒谎。此案直线一条,属于家事,民不告则官不究,只要将孩童的父亲传来便知分晓。
“令尊何姓何名,家住何方?”
大堂两侧的衙役暗暗窃笑,裘成提醒道:“老爷,姓魏,姓魏。”
“老爷我姓卞。”卞德民转过脸正色道,“魏宝才抬起头来,回答本官。”
“家父魏玉卿,家住魏家村,出县衙东行,不出半个时辰便到。”魏宝才答道。
“纵屈枉直之过,养不教,父之过。两过必居其一。来人啦——”卞德民扫了一圈,看见了立于众衙役身后的张捕头,遂改口,“不用来啦,张捕头,劳你辛苦,传唤魏玉卿。”
江宁县衙有两个捕头,一个姓张,一个姓陆。张捕头四十有余,从持杖衙役做起,升职捕房,在县衙公差八年,江宁哪乡哪镇有多少条路口,哪家富得流油,哪个村穷得滴尿,他都了如指掌。陆捕头二十刚出头,外乡人,论资历他是做不得捕头的,但前任知县是他大舅,知县之令无人敢违。前任知县贪赃枉法,革职查办以后,众人避嫌,都对陆捕头敬而远之。陆捕头独来独往,也落得清闲。
“使不得,使不得。”裘成连忙阻拦。
“怎的又使不得?难道魏玉卿也是顽童不成?”
“非也。”裘成附在卞德民耳边一番轻声诉说。
原来,魏玉卿之父乃当朝高官,居二品,告老还乡后,在魏家村大兴土木,翻造宅第,又购置良田千亩,成了应天府第一大户。魏玉卿之父驾鹤西去后,魏玉卿继承衣钵,不同的是,他乐善好施,深得一方爱戴。皇上朱棣灭建文帝登基,修建北平皇宫,他一下捐了*金百两,朱棣赠其一匾,题字为“上善若水”。如此背景,岂能凭小屁孩一两句诳语,传唤上堂?
“退堂。”卞德民三拍惊堂木。
这就退堂啦?众衙役瞠目结舌。
卞德民站起身,双手反背,优哉游哉地向后堂走去,裘成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
卞德民退堂自有退堂的道理,既然孩童的诉状不可完全采信,被告又不可随意传唤,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登门造访。
说话之间,县衙的大轿已经到了魏家村。
卞德民拨开轿帘,让魏宝才先行下轿。既然是拜访,除了轿夫,只有师爷裘成跟班。
眼前果然是一大宅,坐北朝南,在魏家村低矮的村屋之中,独显鹤立鸡群。高耸的青砖小瓦院墙,朱漆大门,门前三层青石台阶,一道宽大厚实的青石门槛,一对雕花石鼓分立于左右两侧,门左侧的青墙中镶嵌着四只青石拴马栓。
大门敞开着,一道白色照壁挡住了视线。守门的家丁瞅见下轿的是知县大老爷,飞也似的报信去了。
卞德民刚走了几步,尚未跨上台阶,魏玉卿便抢先迎了出来。魏宝才见了父亲,像是老鼠见了猫,一个劲地往卞德民身后躲。
“县太爷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魏玉卿拱手作揖道。
“哪里哪里,魏员外乃陪都名士,早该上门讨教。迟也迟也。”卞德民作揖回敬。
“县太爷请。”
“魏员外请。”
主客穿过天井,来到二进客厅。客厅正中果然悬挂着金字大匾“上善若水”,四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卞德民一眼认出,四字确实出自当今皇上朱棣的亲笔。
再细看魏玉卿,六旬有余,手持檀木拐杖,身穿绣金长褂,头戴黑色丝帽,体态臃肿,尤其隆起的肚皮将长褂顶成半圆。其脸庞倒是黑里透红,慈眉善目,春色满园。
宾主重新叙礼,入座上茶。
魏玉卿看见儿子,早已明白了三分,却故意装聋作哑地问道:“县太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
卞德民似乎没有听清魏玉卿说什么,反问道:“敢问魏员外膝下有几子?”
“承蒙大人关爱,老朽有四女一子。”魏玉卿作答后,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遍,“不知何事惊动了知县老爷的大驾?”
“四个母鹤抬一个把子,魏员外老来得子,好福气,好福气。”卞德民摇头摆脑地笑着,竖起拇指,一个劲地称好。
“老爷,魏员外问话呢。”裘成提示。
“不急不急,魏员外乃应天府名绅,首登府上,先拉家常,再论公事不迟,此乃人之常情。说到哪里了?看,断了线不是?不叙也罢。”
卞德民拉过身后的魏宝才,推至客厅中央,一抹笑脸,一板一眼地说道:“说公事,确有公事一桩。顽童之语,不可作真,也不可作假,特来贵府求实。贵公子击鼓……”
“老爷的意思是,贵公子受了点儿冤屈,负气来到县衙,现已思想明白,回来给员外赔个不是,又担心员外责难,这不是那不是,老爷就陪着来了。”裘成抢过话解释道。
“谁说这是我的意思?贵公子击鼓鸣冤,叫屈大堂之上,本官不得不依案查办,还得请魏员外说个子丑寅卯,本官有个交代。”
裘成暗叹一气,真个不知人情世故的昏官,给个台阶不下,非闹得人家父子为仇,鸡犬不宁。
果然,魏玉卿大怒,一边骂着“这个畜生,我让你击鼓,我让你申冤”,一边举起拐杖,劈头盖脸打了过去。魏宝才拖着受伤的右腿,一瘸一拐,没命地逃避。
卞德民也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一老一少在客厅里追逐,倒是裘成呼前唤后,分隔在俩人中间。
魏玉卿跑累了,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嘴中不住地叨念:“教子无方,见笑了,见笑了。”
随后,魏玉卿静下心来,说出一段缘由:
魏玉卿除了放田收租之外,还兼做字画买卖。家中藏有诸多名人雅士的字画,从六朝三杰,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到明代“吴门四家”的书画之作,均有收藏。书画买卖不像放田收租赚的是蝇头小利,有时一笔买卖,动辄入囊成百上千,这便渐渐成了他的主业。
前日,有一东瀛客商点名要看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
吴道子生于唐代,号称书画界的开山祖师,一杆画笔甚是了得,所画之物,栩栩如生,被后人尊称为画圣。相传,吴道子画驴于僧房,人若*昏之时经过,常闻驴踏藉破迸之声。吴道子画龙,每逢落雨,画面鳞甲飞动,云雾升腾,煞有仙境之感。
然而,吴道子喜爱在墙壁上作画,宣纸之作少而又少,弥足珍贵。其中《送子天王图》(又名《释迦降生图》)最为著名。此图分为三段,第一段描绘王者天神及围绕左右的文臣、武将、仙女;第二段一个踞坐石上的四臂披发尊神居中,两侧是手捧瓶炉法器的天女;第三段为印度净饭王的儿子释迦牟尼降生。此图意象繁富,想象奇特,令人神驰目眩。
这神作流落民间,东瀛商人不知用何种方法,竟追根溯源,查找到魏玉卿的藏屋。
“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送子天王图》确实花落老朽藏屋。”魏玉卿露出得意之色,“那东瀛商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如何打听得到,且扔下一大包定银给我。”
“一大包定银?东瀛商人孤身而来,如何带得?”卞德民眯起眼,颇为好奇地问。
“装入蓝色食袋,系上袋口,路人以为装着食物干粮。防贼之心不可无,小心为好。”
“说得极是。《送子天王图》乃天价之宝,据我所知,宫中曾多次寻访,均不得其踪。”卞德民不由得跟着喜形于色。
“那是那是。”
“可愿让本官一睹为快?”
魏玉卿沉下脸来,接着说下去:
那日,东瀛商人打开《送子天王图》长卷,握着一枚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个时辰,抬起头来,说:“赝品,宋人摹本而已。”
魏玉卿淡然一笑,心想,此图我已收藏多年,何尝不知是宋人摹本?《送子天王图》的真迹从未有人见过,早就烟消云散,眼前之物虽是摹本,世上也仅此一幅,极为珍贵。
“就物而沽,价适而成。”魏玉卿对东瀛商人说。
东瀛商人伸出了五个指头。
魏玉卿摇了摇头。
东瀛商人展开另一只手。
魏玉卿还是摇头。
东瀛商人沉思了片刻,将两只手同时翻转了一百八十度。魏玉卿想了想,伸出了五只手指,见东瀛商人不应,遂扳弯了大拇指。东瀛商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意思是多一文也不会给了。
这一阵哑语,只有他俩知道数字后面的位数。
“老实说,东瀛商人所出之价是我所见的最高报价。不怕诸位见笑,生意场就是这样,你争我夺,谁沉稳到终,谁就多一分收获。当时,我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盅,拨去浮叶,象征性地嘬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盅,合上盖,示意送客。”魏玉卿继续对卞德民等人说道。
“后来又如何?”
“东瀛商人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地返回身来,说:‘凭心而论,奇货难求,价码过高。我擅自作主,依了你那个数,少不得挨主家责骂,待我回去问过主家,再定夺不迟。’原来,这人并不是真正的买主,而是一个中国通的行家买办。真正的买主来头大着呢!”
“接下来呢?”卞德民迷惘地望着魏玉卿,似乎被这个生意场上的故事打动,便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知我送客回来,《送子天王图》竟不翼而飞。”魏玉卿痛心疾首道。
“可惜可叹,本官真的无福目睹真容了!”卞德民长叹短哀了一阵,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送子天王图》的构想之中,不再言语。
哪有如此查案,犹如走亲访友,闲聊家常!裘成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道:“老爷所言,其意指没能目睹当日之状况,不知魏员外将画放在何处?”
“就放在画室的画案上。”
“有何人去过?”
“画室也是藏宝之室,只有家眷进出自由,家丁家佣不得许可,断然不敢擅自入内。”
“那日,家眷何人去过?”
“只有这不肖之子和他三姐在画室内嬉戏打闹过。”
“为何单单怀疑小儿魏宝才?”
“老朽家教甚严,平日里极少给孩子们碎银零花,我从小儿床下搜出大银两锭,每锭三两,问其来路,他却闭口不言。以前家里也曾有画遗失,不过不是名画佳作,作罢未究,现在看来,必是小儿何月何日盗画贱卖所得。有其一便有其二,你说说看,不是他又会是谁?”
裘成还想问什么,卞德民一摆官袖,转过脸来斥责道:“自古道,民不报,官不究。皇上不急公公急,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实为哪般?”
魏玉卿怔了一下,听出弦外之音,忙不迭地说:“原本因家贼所为,张扬出去,会令家誉扫地。”
“魏员外不必认真,本官嘴不上锁,随意说说而已。”
“报!老朽报官,价值连城理所当然报官!还恳请县太爷明察秋毫,查个水落石出。若不是小儿所为,也好还他个清白。”
“承蒙信赖,本官这就问了。”
卞德民说罢,真的问询起来,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尽问些柴米油盐、看家护院的家庭琐事,几乎没有一件与盗案相关。
魏玉卿原本对县太爷突然造访心有芥蒂,谨慎以答,再则县太爷慢言慢语,似笑非笑,亦真亦假,不觉被问得心里发毛。他打断话头,说道:“天色已晚,老朽备薄酒一杯,不如边饮边谈。”
裘成明白,这是下逐客令呢!他怕老爷随口应诺,抢先答道:“多谢魏员外,老爷公务缠身,今日多有不便。”
卞德民这次没有怼他,起身告辞,一只脚迈出魏府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说道:“贵公子右腿伤势不轻,一拐一瘸甚是可怜,要不跟我回衙,让医官医治医治?”
魏玉卿一时语塞,同意吧,担心小儿幼嫩,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不同意吧,又怕县太爷起疑。
魏宝才倒是乖巧,大约是被那一顿打吓破了胆,不等父亲点头,就连滚带爬地顾自钻进了轿里。
裘成噘起嘴,不再言语,暗下骂道:昏官,昏官,昏到了极致,县衙哪有什么医官?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罗吃小*,靠着茅厕,蛆虫嗑嘴。看来跟着这昏官,只能蛆虫嗑嘴了!
天渐渐黑了,道路两侧的庄稼变得模糊,一阵晚风吹来,沙沙作响,脚下*土路的坑凹也难以看清,轿夫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裘成跟在轿后,远远地,漫不经心地走着。他算得上是师爷里的老字辈了,老爷为主,师爷为辅,时不时地提个醒,策划个谋略,这是他的本职。前面轿子里的这位老爷可好,别说不谙官场事理,对于自己的圆场之说也视如放屁。放屁还能熏个头脑清醒呢,他却权当不存在!
裘成越想越不是滋味,轿落在县衙门口的时候,他趁着夜色,绕过轿头,径自回家了。
裘成家住平江里,距县衙不远,往西拐两个弯,再走不到四十步就到了。裘成应下了卞德民这桩差事,在平江里租住了这套民宅。
拐过第二道弯就远远看见家门敞开着,有个女子不时地探头张望。他知晓,那是他的娘子。
娘子裘汤氏,虽说是二婚,与裘成感情甚笃,每当裘成归家略迟,她总是烧好饭菜,斟一杯小酒,开门相迎。
裘汤氏巧嘴薄唇,聪慧过人,遇事不惊不急,大凡裘成遭遇难解之事,她总能想出个贴切的解决办法。她前夫刘国栋的名字取得好听,实指望为国家栋梁之材,院试取得秀才功名之后,便不思进取。他也曾谋得师爷之职,孰料好高骛远,清高自傲,常常分不清主仆,与知府、知县老爷们搞得不欢而散。他在师爷界混迹数年,打开窗户叫骂——臭名在外。穷困潦倒之时,以酒当歌,经常醉酣如泥,全不顾及娘子及襁褓中婴儿的衣食。酒醉之后,对妻张口辱骂,其言不堪入耳,举手便打,出手不知轻重,闹腾之后倒头便睡,电闪雷轰不醒,终于前年年头酒醉而亡。
裘成是刘国栋的师弟,二人素有交往。刘国栋去世后,其妻一人带着婴儿小宝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的,裘成便经常送些稻米、菜蔬上门。这一送就送出情感来了,二人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裘汤氏携小宝改嫁裘成,一家三口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小宝呢?”裘成进门便问。
“疯累了,睡得正香。”
裘成进里屋看了看,回到饭桌前,端起酒杯,一口饮了个底朝天。
“夫君不悦?”裘汤氏体贴地问。
“何悦之有?本师爷在衙门混差十多年,阅官无数,没见过如此听不懂人语、听不进谏言之人!”
“夫君差矣。卞德民在朝廷为官多年,以文字为伴,岂有不明人情世故之理?只怕是故意为之,让人误认昏庸,对他放松警惕罢了。”
“何以见得?”
“你问我,不如去问他。”
裘成想想也是,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丢下碗筷,便直奔县衙而去。
知县大人与县衙一干公差大都居住在县衙后堂,只有腰缠万贯的父母官才会在县衙外置地购宅。卞德民两袖清风,走马上任只带了夫人和一贴身丫环,所以所居之屋极为冷清。
裘成想,这个时辰老爷也不会就寝,他本来就是急性之人,嘴里喊了声“老爷”,脚也跟着迈进去了。
卞德民坐在床沿洗脚。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夫人坐在小凳上,拎着洗脚布的一角,沾着热水,正掰开卞德民的脚丫,轮番搓擦着。卞德民双目微闭,摇头晃脑,正在享受烫脚之乐,听见有人闯进门来,着实吓了一跳。
夫人面带羞色,丢下洗脚布,径自往内屋去了。
裘成跟了几步,伸长脖子往内屋张望。
“大胆,窥视妇道人家?”
“看老爷说的,借一百个胆给小人,小人也不敢!”
“那就是找魏家孩儿了。我让陆捕头带走了,那孩子也乖巧,左一声陆哥,右一声陆哥的叫得亲热。”
又一昏招!陆捕头尚未婚娶,又无家人在江宁,一人饱食,全家无忧,如何照顾得好伤病的小儿?
“老爷,小人有一事不明,恕我直言。”裘成挪开小凳径自坐下。
“不嫌脚臭,但说无妨。”
“魏员外失画,价值连城,老爷为何捡芝麻丢西瓜,不去侦缉那画之下落?”
卞德民低头不语。
“画失窃之时,只有魏宝才姐弟二人到过现场,请出二姐,当面询问,岂不省去升堂传唤之日后繁琐?再说,老爷将魏家小儿接回府,魏宝才乃魏府独苗一根,怕被杀了不成?这可倒好,捧回了只烫手山芋……”
“好了。”卞德民拍了下床沿,抬起眼皮,盯着裘成看了一会儿,说,“一事不明,一股脑儿说了三事,三三归一,不信本官?”
“岂敢。”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本老爷在礼部数年,谁个刚正不阿,谁个逢迎拍马,一眼看得透彻。魏玉卿的眼神中非慈父之怜,且有一股仇恨的凶光。”
“老爷远看似半睁半闭的水泡眼,谁料高深难测。老爷不妨扫小人一眼,看小人是何性格。”这一句说不准是褒还是讥的话,裘成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暗自得意地笑了。
“惧内。”
“准!实是火眼金睛,小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娘子一声骂。”裘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嘀咕:惧内,这也叫惧内?小人娘子聪明绝顶,见识在我之上,这叫家有贤妻指点,夫君言听计从。
“逢迎拍马。”
裘成想争辩什么,卞德民对着里屋喊:“水凉了。”
裘成知趣地退了出去。
裘汤氏收拾好锅碗瓢盆,洗漱干净,早早地坐上了床,还特地换了一件粉红肚兜,故意透出洁白的玉体。难得今日小宝早早入睡,没有吵着闹着要睡在两人之间,她可与夫君行天作云水之合。
裘汤氏原名汤圆圆,嫁给裘成后,从糠箩掉到米箩,从*连碗落进了蜜罐,再也不用食不果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她主动改名,主要是为了表示自己忠心不二的感激之情。
一阵门响,裘成回来了。
裘成扔下外套,抱起茶壶,“咕咕咚咚”喝了一通,然后坐在客厅里生闷气。
“夫君,进来呀。”裘汤氏娇滴呻吟,故意伸出一双藕嫩手臂。
“木鱼疙瘩,只敲不出声,三句话没兑出个闷屁,就这样将我打发了!”裘成坐着未动。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气得鼻孔不来风?”裘汤氏掀开被褥,趿上木屐,步态轻盈地走出来。
裘成看见娘子穿成这样,明白其意,不觉心旌摇曳,忘乎所以,嘴上说着“别着了凉”,上前搂着细腰。裘汤氏就势吊着他的脖子,紧接着胸脯也贴了上去。二人游鱼般上了床,极尽颠鸾倒凤之欢。
事毕,裘成心情好了许多,遂将今日之事,前前后后,一句不漏地倾诉出来。
裘汤氏思量片刻,用尖尖的食指戳着裘成的前额,笑着说:“我看你才是木鱼脑袋。十二三岁的顽童,细皮嫩肉的,家法打得,公堂却杖不得,如何撬开他的嘴?”
“娘子之意,老爷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是想从魏宝才床下那两锭大银入手?”
“郎君只看山前一片叶,老爷却远见山外一片林。”
如此说来,老爷在魏府东扯西拉,皆是为出其不意地带走魏宝才打下伏笔?将魏宝才交给陆捕头打理,是因为他们年龄较相近,可诱出床下银元的真相?
裘成将信将疑,昏昏糊糊的老爷会想得如此深彻?
第二日,卞德民当值大堂,刚刚坐定,陆捕头便喜笑颜开地闯了进来。
“恭喜大老爷,魏宝才招了,银元是他三姐魏茹琳所为,他姐弟二人最为要好,魏宝才害怕三姐受父亲责骂,才闭口不说的。”
“好,好。”卞德民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就没了下文。他歪着脑袋,瞅着大堂上的房梁,房梁正中顶角有一个八卦形的蜘蛛网,他似乎在寻找蜘蛛的出处。
“老爷,是不是让张捕头辛苦一趟?”裘成提示。
“不,不,都去都去。”卞德民摇了摇头,伸出食指往门外使劲指去。他说罢起身,往门外走去。
师爷、捕头、捕快,一干人马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这一次鸣锣开道,自然又到了魏府。公差送进官帖,魏玉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主客坐定,卞德民也不说话,抖开魏宝才签字画押的供词,展现在魏玉卿眼前。
魏玉卿细看了两遍,顿时沉下脸来,呼唤家丁寻找小女魏茹琳,打算“三堂会审”。
不多会儿,魏茹琳被随身丫环连推带拉地弄进了客厅。
魏玉卿膝下虽说有四个子女,但大女儿、二女儿皆为前妻所生,魏茹琳长魏宝才两岁,与弟弟年龄相仿,又是一母所生,所以平日里相处甚笃。
魏茹琳自幼娇生惯养,很少出家门,如何见过这个架势,父亲脸色铁青,他身后的家丁、婢女一个个也神情严峻。再看父亲正对面坐着一位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头戴乌纱的官人,官人身后站立着几名腰间挂着佩刀的公差,人人横眉竖眼,虎视眈眈地对着自己,她未曾听得质询,早已吓得神色张皇,梨花带雨。
魏玉卿拍了拍茶几上的供词,魏茹琳没敢看上一眼,吓得“扑通”一跪,声泪俱下,竹筒倒豆般招供了。
去年中秋节,正逢南乡中秋大集,姐弟俩得到父亲的允许,来到南乡赶集。大约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出府,姐弟俩对府外的世界十分新鲜好奇,人多的地方都想挤进去凑个热闹。
他们边逛边看,从集市的南端“一路杏花村”逛到集市的北端。那儿摆摊设点的少了,人流也跟着稀疏,但不远处一块空地围着一圈看客,不时发出喝彩。他俩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一银匠在现场制作银器,一只焰壶,一只打锤,一张长形四腿桌。匠人边舞边锤,动作甚是夸张,的确技艺超人。桌上摆放着刚刚锤打而成的十二生肖,放在正中的大耳狗,用料最多,个头最大,活泼可爱。
正值狗年,魏宝才又属狗,他俩掏尽口袋里所有的钱也不够付零头,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然而,弟弟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却缠绕在姐姐心头。她暗暗发誓,一定将零花钱积攒起来,等到过年时,再帮弟弟买下那个大耳狗。
誓虽然起了,不过,积攒到购买银饰大耳狗的钱谈何容易,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过去,新年将至,魏茹琳数了数口袋里的钱,仍然不够,不觉有了愁容。
那日,姐弟二人捉迷藏,魏宝才躲入父亲的画室,魏茹琳也追了进去,恰巧魏玉卿在与东瀛商人谈生意,遂将他二人呵斥出屋。
魏茹琳一个趔趄,扶住了椅背。椅子上放着一只蓝色布袋,她顺手摸了一下,是银元宝。魏玉卿送客的时候,她眼前莫名地浮现出这包银元宝,心想,布袋里有如此多的银元宝,我取上两锭应该无人知晓。于是,她返回画室,取了两锭,按原样系上袋口。哪知她刚刚走出画室,魏玉卿就匆匆归来,她一时心慌意乱,躲入画室隔壁弟弟的卧室,将银元宝藏在了床下……
“小女子以为自家的银元,拿上两锭也算不上是窃。”魏茹琳抽泣着解释道。
“说得是,自家银元,自当是拿,不能为窃,不知县太爷以为如何?老朽当引以为戒,养不教,父之过。惭愧惭愧。”魏玉卿忙不迭地接过话。
“如是说,睁一眼为案,闭一眼为烟,魏员外的家事,本官权当雨过云烟。”卞德民点头称是。
“老朽在此谢过了。怪只怪那逆子犹如犟头的鹅,隐瞒了实情。”魏玉卿拱手致谢,转脸又故作惊讶地问,“怎不见那逆子?”
“贵公子伤未痊愈,尚不可下地步行,由陆捕头代为照料,他二人相处甚好,难道魏员外放心不下?本官让属下送回罢了。”
“哪里,县太爷体恤民情,老朽叩头致谢还来不及呢!”
裘成因听过他娘子的点拨,此时细细听来,果然觉得老爷谈吐之中,不紧不慢,不卑不亢,骨里句句明争暗斗,笑里藏刺,说得魏玉卿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开口唱歌七八句,难得一句在调中。于是,他接过话头,仔细解说道:“贵公子魏宝才腿伤甚重,郎中以夹板固定,医嘱宜躺,不宜动,小小年纪若留下后遗症状,悔之莫及了。再说银元一事水落石出,老爷砍去岔枝枯叶,一意侦缉窃画……”
卞德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裘成刹住了话头,他猜测这个喷嚏是老爷故意打的,是让他不要往下说。
“秋风袭人,本官贪凉,穿得单薄,失礼失礼。”卞德民撩起官袖,按在鼻孔前来回擦了擦,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拱手告辞。
魏玉卿也不挽留,礼节性地送至府外,目视着一行人前呼后拥而去。
第二天早堂,卞德民心悦气畅,满面春风,抬头望去,官、吏、役济济一堂,都在堂口候着呢。他屁股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拍响了惊堂木,声音也比平日高了许多:“陆捕头留下,余下有家归家,无家牙聚,散了。”
“回老爷,陆捕头在家看护魏宝才。”裘成提示道。
卞德民睁大眼搜索了一遍,大堂上果然唯独缺少了陆捕头一人。
“差人换了,传他即刻来县衙,不得有误。”
“老爷,差谁?”裘成问。
“你问就差你吧。”
差我?裘成疑惑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堂口的人轮一圈也轮不到我师爷呀!他站立了片刻,不见老爷有改变之意,无奈允诺了这份伺候孩童的苦差。
不多会儿,陆捕头来到了县衙。
卞德民一阵耳语,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陆捕头依令而行,找了几名新任不久、当地人眼生的捕快,一同乔装打扮,日夜守候在魏府左右。
过了两日,卞德民正在公堂审理一件案子。此案犹如一条直线,婆媳斗嘴,婆婆不如媳妇嘴巧,婆婆气急败坏,用洗锅刷划伤了媳妇的腮帮,媳妇破了相,扯扯拉拉到了官府。婆婆说媳妇不孝,媳妇言婆婆霸道。
卞德民最不愿审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庭纠纷案,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费尽口舌,到头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这时,陆捕头匆匆忙忙闯入了公堂。
“老爷,东瀛商人来了,两名挑担跟班,日升而进,日落而出。”陆捕头说。
“不急,慢慢道来。担子可沉?”卞德民说。
“沉,扁担悠悠,汗珠如雨。”陆捕头答道。
“出入如一?”
“不,出府时扁担一字成形,步履轻盈。”
“那东瀛商人神态又如何?”
“老爷。”裘成拦在卞德民眼前,示意大堂上还有跪着的婆媳,正在审案呢。
“案有大小,浪有缓急,本官正审着呢。婆媳此案交付于你,审出个子丑寅卯,我盖印便是。”
卞德民说罢,真的离开了县太爷的宝座,拉扯着陆捕头去了后堂问话。
我审?县衙有县丞、主簿,还有典史,我一个知县私聘的师爷,算大田里的哪根葱?裘成作难了,接着审吧,一名站着不用喊腰痛的师爷,论理论法都无权坐在县太爷的宝座上审案。不审吧,又违县太爷之令!
裘成热锅蚂蚁般踌躇了片刻,发出了他这一生都未曾发过的号令:“传县丞———”
晌午,乌云渐渐吞食了太阳,天暗了下来,随着昏暗飘落起了雪花。县衙的大门八字开,飕飕的冷风穿堂而过,坐堂的差役们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喊冷。
卞德民一连打了几个寒战,也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窖,胸口冻得直冒凉气。天有阴晴,想不到气候变幻如此之快。
“前人说得在理,千层单不抵一层棉。晨披单而来,暮无棉而冷。身体乃人生之本,都添衣加巾去吧。”他说罢又打了个寒战,率先拂袖而去。
众公差衙役对新任大老爷不按常规常理的做法已经习以为常,大家一哄而散,乐得早早归家。
卞德民到了后堂,加了件厚马夹,仍然觉得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遂掀开被褥钻入了被窝。不一会儿,夫人递过铜手炉,他才感到春回大地,不知不觉仰靠床头进入了梦乡。
夫人做了三盘下酒小菜,一盘老爷最爱吃的干笋烧肉,一盘冬蒿炒臭干,一盘油炸花生米,又温了一壶绍兴酒,这才叫醒呼呼大睡的卞德民。
卞德民望着屋外越发下大的雪,埋头喝了两杯酒,无心夹菜。他心中记挂着陆捕头等人,万一他们惧冷而避寒,岂不功亏一篑……
“神算啊神算,老爷果然神算!”裘成总是这样风风雨雨,人未见影,话先进了屋。
“何事喜形于色,语无伦次?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单酌无趣,坐下来陪本老爷喝上一杯。”
“老爷神算,那个东瀛商人带领四位镖师申时进了魏府,酉时离开。陆捕头遵照老爷的吩咐,尾随盯梢,到了旷野无人之处,将其拦下,从镖师行囊之中果然搜出《送子天王图》……”
“画呢?”卞德民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问。
“在老爷堂案上放着呢。”
“哈哈,苍天所赐,卞某今生有缘一饱眼福。”
卞德民仰头喝干了杯中的剩酒,更衣换装,忙不迭地直奔公堂。
公堂的案上果然横放着一画卷,轴头釉黑,散发出阵阵古檀香气。画卷白里微*,捆扎着一根金*丝带,大约因为年代久远,阅画人无数,丝带色略显陈旧,带边微絮。
卞德民眼中只有画卷,不见其余,三步两迈来到堂案前。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卷,用镇纸石压住两头,果然是传说中的《送子天王图》,好一幅疏笔水墨!
行笔磊落,挥毫如流,圆润有折,凸凹突显,出新意有图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毫放之外。难怪苏东坡赞画“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
“好画呀好画,奇妙之绝,功力之顶!”卞德民激动得泪眼婆娑,赞不绝口。
“青天大老爷有心赏画,全不顾及小民死活,冤枉啊,小民一本正经的生意人,不曾违大明法规,何罪之有?”
“何人喧哗?”卞德民头也不抬道。
裘成凑过身来,耳语道:“老爷,堂下跪着东瀛商人一干人犯,人赃俱获,陆捕头功不可没。”
卞德民抬眼望去,大堂下一字排开跪着五人,个个五花大绑,身后立着持刀捕快,陆捕头居中,其余左右各二。陆捕头满面堆笑,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错也错也。”卞德民惊慌失色,他原意是让陆捕头带回东瀛商人,不料陆捕头曲解其意,竟将东瀛商人及镖师五花大绑,缉拿归案。他转念又想,东瀛商人是外邦之人,岂能在外邦人面前丢失大明的脸面,向外邦人赔不是?不如错抓错审,找个台阶再做道理。
“错也不错,不错也错,知错吗?”卞德民接过刚刚脱口的话问。
这句话的意思不仅东瀛商人没有领会,众衙役也没听明白,一个个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
“堂下何方人氏?”卞德民补充问了一句。
东瀛商人想站起身来回答,却被陆捕头按住了双肩,他的头却高高昂起,不卑不亢地说:“小民乃东瀛客商,在贵地经商十载有余,一贯遵法守纪,秤平斗满,市不二价,童叟无欺。小民实不明白,犯了贵国何条何款,竟在行进途中突然被缉,沦为阶下囚?”
“众所周知,吴道子《送子天王图》乃国之宝藏,根据《大明律》,国宝不得流入外邦,为防微杜渐,缉拿你有何不妥?”
“此画非吴道子真迹,而是宋人临摹之本,并非大人所言之国宝。再则,《大明律》小人略有研学,未见国宝不得流入外邦律条。枉桡不当,反受其殃,还望大人明鉴。”
“你身携连城之物,不在本地投宿,星夜启程,不得不让人生疑。”
“正因价值连城,魏府人多口杂,倘若就地下榻,被人割下脑袋,阎罗殿前岂不多了个冤死*?”
这厮还真是个精通汉语、知晓大明律例、巧舌如簧的外邦商人,不可小觑。卞德民自知理亏,辩解下去也难占上风,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不紧不慢地将《送子天王图》卷起,系好丝带,恭恭敬敬地放在原来的位置,说了六个字:“松绑!奉还!退堂!”
大堂上的所有人皆目滞口呆,县太爷突兀的转折使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裘成反应快,老爷鞋底抹油,溜之大吉,留下的屎摊子又得归他善后了。
第二日,卞德民又去了魏玉卿府上。他接过婢女奉的茶,呷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又呷了一口,仰头望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半晌不说话,似乎在欣赏苍劲的笔锋。
魏玉卿也闭口不言,自说过客套话之后,二人就再也没有交流。其实,越不说话,魏玉卿心里越发毛,这个卞德民*得很,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不知又为何故?动不如静,语不如默,若说得有差池,那是自入瓮中。
二人就这么干坐着,急坏了站在一旁的裘成,他想挑开语题,又怕与老爷所想南辕北辙,便一个劲儿地向卞德民使眼色。
卞德民视而不见,冷不丁冒出两个字,语气极为平淡:“卖了?”
“何物?”魏玉卿反问道。
“那个图。”
“老朽主营图画之事,一旬成交数十,不知老爷所指……”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哦,想起来了,老爷问的是《送子天王图》,卖了,卖了。”
“赚了个盆满钵盈?”
“实说,忍痛割爱。”
“那便好,本官关切而已。”
原来只是为此事,魏玉卿心头的石头落了地。那日他加了四个数,送东瀛商人出门时,东瀛商人虽说“待我问过主家,再作定夺”,隐言之意可以此价成交,只不过是自恃清傲的台阶罢了。魏玉卿看得出东瀛商人志在必得,当即后悔,遂做了《送子天王图》失窃之戏,以此再次向东瀛商人抬高卖价。
其实,东瀛商人离开县衙后,就立即将他们的遭遇,差人快报给了魏玉卿。魏玉卿知晓报假盗案有罪,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拟将此责推卸给自己的夫人,假说那一日,夫人偶进画室,见《送子天王图》放于画案,室内空无一人,府内人多手杂,恐遭不测,便将画私藏了起来,谁知事一忙乱,竟忘了及时对魏玉卿说。
方才卞德民话中带刺,分明有警告之意,然而又突然封口不再追问,总不能自说自话,自我解释,岂不此地无银三百两?
魏玉卿心想,得设法留下卞德民,抛砖引玉,让卞德民再次提及卖画事宜,自己方好解释,免得留有后患。了不得认个自家人摆了乌龙,言辞上赔个罪过罢了。
“备酒。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同手足。老朽今日要与县太爷一叙,望县太爷切勿推辞,赏个老脸。”魏玉卿说完,不等卞德民回答,赶忙转脸对着家丁说,“吩咐灶头,多加几道菜,炒出火候。”
出乎魏玉卿意料,卞德民并无推辞之意。
不多会儿,八碟八碗一砂锅上了桌,又打开一瓶陈酿古井。
“怎不见夫人?”卞德民问。
“近日偶染风寒,卧床未起,不能奉陪,还望老爷谅解。”魏玉卿答道。
卞德民也不追问,喝酒夹菜,好不惬意。酒多菜多,话自然就多,他东扯西拉,从天气论到国事,从菜肴谈到官场。
这可急得主人汗珠满头,无论魏玉卿如何引导,如何旁敲侧击,卞德民就是不再提起《送子天王图》之事。
这一餐酒直喝到太阳西坠,魏玉卿托词酒力不胜,径自离开了酒桌。
卞德民走出魏府,凉风一吹,不觉有些头晕,脚步也跟着打飘。离席时,他顺手拿了几根牙签,忙不迭地插入肉菜塞满的牙缝,剔了起来。
这一顿吃得过饱,家中过年的菜也没有如此丰盛,尤其那盘见过没有尝过的清炖刺参,他一连吃了四只。酒自然也多喝了两杯。
裘成跟在他身后,一会儿靠左,一会儿挤在身右,急着有话要问,无奈卞德民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想搅了回味佳肴的兴致,加快了脚步。
裘成心里摆不住疑惑,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一路小跑,超赶在卞德民前面,急切地问道:“老爷,小人有一事不明,盼赐教。”
“一事?”
“魏玉卿谎报假案,应以罪论处,老爷为何不究?”
“无谎何以为罪?”
裘成皱眉思索片刻,试探着说:“老爷的意思是说,旁无证人,魏玉卿可以编造个理由,自圆其说。不过,既是周瑜打*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魏玉卿又何必谎报失案,多此一举?”
“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
“老爷的意思是,魏玉卿对成交金额后悔,故出此下策逼使东瀛商人加价?老爷又如何算得《送子天王图》实已成交……哦,定银未取回。那又如何算得东瀛商人必带镖师……哦,价值连城。”
“自问自答,不觉累乎?”
“还有一事,向老爷求解。”
“又问了三事,从今而后以一作三罢了。”
“只一事,再问一事,多问掌嘴。魏员外施苦肉计,只须做在表面,掩人耳目,何必真杖真打,将亲生小儿打至伤残?”
卞德民睥睨了裘成一眼,忽然大声呼喊:“轿呢?我的轿呢?”
他回头望去,官轿优哉游哉地跟随其后。他三步两迈,掀开轿帘,一头钻入,乐得耳根清净。
陆捕头很开心,辛苦了几天几宿,谈不上破了什么惊天大案,也蜿蜒曲折地绕了一回,虽然卞德民没有论功行赏,但终可补假好好休歇几天,这是新知县老爷上任后合理不合法的惯例。大堂上的衙役们与陆捕头的想法一致,一个个喜笑颜开地等待老爷发话。
卞德民拨弄了一会儿惊堂木,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狗熊在前头。”
众人哄堂大笑。这一次不是嗤笑,而是被老爷时不时出人意料地幽上一默而笑。虽是小小一案,众人心悦诚服,貌视昏糊的老爷,明镜高悬,落子果断,招招制胜。
卞德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半洋洋自得,一半难以揣度。
“老爷的话再明白不过,开场的锣鼓,鸣金方收兵。戏只看了半场,好戏在后头,老爷,对也不对?”裘成解说道。他见卞德民不作答,又小声问了一句,“老爷,狗熊所指何人?”
卞德民扶了扶官冕,整了整官袍,抽出两支令签,点兵点将,一支令陆捕头继续行暗中监察魏府之责,另一支派遣张捕头查访魏府近日有何异样,上至魏府家人,下至丫环家丁,有无闲言碎语,有无行踪诡秘,离府出走。
陆张两捕头领命而去。
第二天,张捕头率先回衙禀报,魏府近日并无异样,上上下下和悦呈祥,只有魏玉卿的夫人患病卧床。
“夫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卞德民问。
“回禀老爷,魏玉卿夫人姓沈,单名一个芸字,河南人氏。”
“沈芸何疾?何时所患?”
“沈芸患风寒,已两旬有余。”
“风寒微恙,长卧不起?”
“小人验查过药方,确实是些荆芥、防风、川芎、柴胡等风寒用药。”
卞德民微闭双眼,摇头摆脑思量了一番,心有不甘地又问:“真的无人离府而去?”
“真的无人,死去的倒有一人。数日前,一花匠醉死于花房。”
“就他!”
查人头,张捕头拈手便来,魏府的这名花匠姓柳名二保。
有一年元宵节,魏玉卿领着全家在“秦淮灯彩甲天下”的夫子庙赏灯。柳二保立于文德桥头乞讨,他衣裳褴褛,体魄健硕,出言谦和有礼。
沈芸听其口音,上前问询,果然是家乡河南府人氏。他本以种田为生,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因家乡遭遇特大旱灾,外出逃荒,流落至京城,居无定所,走街串巷乞讨为生。
沈芸想起自己来京城之时也举目无亲,差点儿客死他乡,不觉动了恻隐之心,遂与魏玉卿商量,留下了柳二保。
魏玉卿闲暇之余,喜爱摆弄盆景,在后院盖了间盆景园。夫人沈芸喜爱花草,尤其酷爱牡丹,魏玉卿续弦以后,将盆景园扩展成了花圃。
柳二保被差往花圃。花圃原来有位老花匠,在魏府栽花弄草二十余年。柳二保跟在老花匠身后学艺,少不得挨些训斥责骂和做些搬盆掘地的粗活。他从不反抗,从不吭声,逆来顺受,勤学上进,时日一长,养花弄草的技艺竟也不在老花匠之下。
老花匠是本地人,人称老汤头,有一年春节,老花匠回自家吃团圆饭,一晃过了六天。大年初五,老花匠喝了点儿小酒,穿着女儿亲手为他缝制的藏青色棉长袍,乘着月色,满心欢喜地离家往魏府赶,谁料这一去一回,竟活不见人,死未见尸。
半年过后,魏家村头池塘干涸,塘底呈腐尸一具,腰间绑一石块,水蚀鱼啄,面目全非,然而那件藏青色的棉长袍却清晰可辨。老花匠做事认真专注,为人亲切和蔼,从不与人结怨,官府查了一段时间,毫无头绪,一桩束之高阁的疑案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从此,柳二保成了魏府唯一的花匠。他生性孤僻,整日以酒为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依仗着魏员外喜爱盆景,夫人喜爱花,常常有恃无恐,粗暴蛮横,府上府下得罪了不少人,家丁婢女见到他大都远而避之。
近来,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嗜酒如命,不醉不罢,醉后还发酒疯。
柳二保醉死的前因后果,魏府上下竟众口一词,不愿多言。张捕头自掏腰包,动用了线人,才得以了解详情。
那日,柳二保为了购买苗木之事,与魏玉卿顶了几句嘴,魏玉卿大发雷霆,将柳二保一顿臭骂。不是魏玉卿不愿花钱,而是柳二保列出的苗木品种过于单调大众,净是河南产的水杉、刺槐、金丝垂柳,明摆着柳二保想假公济私,借道回乡而已。
柳二保受了辱骂,很不开心,一个人坐在花圃石桌前喝闷酒。他从不需要三盘两碟,习惯于有个粗菜或花生之类的下酒就行。他喜爱将壶中的酒倒往一只铜制的酒盅
中,大口大口地喝。酒盅底窄口大,一盅三两有余,他自己说过,这酒盅是家中祖传,端着它油然而生思乡之情。
他喝着喝着,忽然将酒壶砸了,接着将石桌掀了个底朝天,仍觉不解心中之恨,又举起老爷最心爱的两个盆景,砸了个稀巴烂。他砸第二个盆景时,举力过大,还摔了一跤。众人远远地观望着,生怕惹火烧身。
第二天清晨,沈芸贴身丫环小雯去花圃取花,发现柳二保躺在床上,身体僵直,嘴边吐满秽物,早已一命呜呼了。他的三只指头捏着酒盅,酒盅里还留有半盅酒。
当时,小雯大呼小叫,没命似的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醉生梦死不忘酒?”卞德民听完张捕头的叙述,冷不丁反问。
“老爷不信?柳二保死后,家丁婢女争先恐后地看过,众口一词,酒盅里确实有半盅酒。”张捕头补充道。
“何以有床?”
“回老爷,花圃走到尽头,左侧有一小屋,专供花匠起居。”
“继续往下说。”
“那两盆盆景从扬州红园购得,是魏玉卿心爱之物。魏玉卿十分愤慨,说柳二保晦气,冲撞了家中的财运,便叫了两个外乡的挑夫,将他的遗体抬出了魏府。”
卞德民伏在案台上,双手支撑着歪斜的脑袋,上任以来第一次聚精会神地倾听。
“继续往下说。”裘成代言。
“怎不见夫人?”卞德民问。“近日偶染风寒,卧床未起,不能奉陪,还望老爷谅解。”魏玉卿答道。
“继续个屁,我是老爷,你是老爷乎?”卞德民转过脸来呵斥。
“不用乎,您是老爷。”
“我是老爷,速速备轿。”
“去魏府?”裘成问。
“去魏府个屁!”
老爷今天总是放屁,而且对着我一人放,而且花那么大的气力,也不怕把屁眼撑出血来。不过这是裘成对自己说的,他应诺着,张罗轿夫去了。
卞德民下了轿,顺阶而上,直达山顶。说是山,其实就一土包,江宁当地风俗,把墓园称作坟山,埋葬刚过世的人叫做上山。
这是魏氏坟山,魏府家谱中人、丫环婢女、家丁工匠,凡是魏府所有过世的人,皆葬于此。
山包南向皆碑高墓大,按魏氏辈分排列整齐,其中半腰中一墓最为豪华壮观,想必里面躺着魏玉卿的父亲。山北背阴,坟头众多,比肩相连,无论坟茔大小,坟前皆有一块碑石。
卞德民环视山包四周,坟茔星罗棋布,一览无余,并无新坟。
“仅此一处墓葬之地?”卞德民问。
“老爷远眺,此处四个山包相连,左边一座是余府坟山,前面一座由本乡人经营,给得银两,方可入土为安。最远的那个小山包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当地人称乱葬岗。”裘成回答。
“流落于此的三教九流,异乡的过客,大都葬于此。无钱买棺木,无钱办葬礼,穷困潦倒之人常以芦席裹尸被扔于岗上。本地有此一说,乱葬岗上三步走,一脚踩着裹尸布,一脚踢滚骷髅头。”张捕头补充道。
“去乱葬岗。”卞德民说着,率先挪动了脚步。
裘成、张捕头跟随其后,往乱葬岗而去。
乱葬岗之乱,茅草齐腰,蝇虫横行,坟茔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有插一木牌写上几句碑文的,有垒几块石头做记号的,还有暴尸天地无所掩的,比当地民谣有过之而无不及。
卞德民领着裘成、张捕头绕着山包走了一圈,一共发现三座新坟,其中两座留有碑名姓氏,没有碑名的一座在山脚,是上山的必经之路。这儿没有杂石荒草,掘坑容易,坟头也做得十分草率。
卞德民绕着这座新坟转圈,转着转着,依着旁边的树干坐下来。
“老爷,您确定新土之下埋着柳二保?”裘成问。
“不能。”
“何以坐下不走?”
“也不能确定不是。传陆捕头。”
“老爷,陆捕头在家呢。”裘成转过脸,对张捕头说,“老爷吩咐了,张捕头,快去快回。”
“带上魏宝才。”
“老爷说话大喘气,一句话分两次说,若张捕头行得快,恐怕只听得前半句呢。”
“张捕头不能走,这一来一回,已近*昏,若冒出个冤**影,你我文弱之人,岂不吓破胆?”
张捕头不能走,谁走?岂不轮到我?俗话说,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我大小也是个文职,屁颠屁颠地跑了半日早已臭汗湿身,还得疲于奔命,干武官之差?
裘成虽说嘴里叽里咕噜,但还是唯命是从地沿着山道,垂头丧气地走了。
过了两个多时辰,夕阳西下,卞德民依然倚树而坐,几乎没有挪动过身躯。
张捕头早就等得不耐烦,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脚踏在一块废弃的碑石上,焦急地往路口眺望。
“来了,来了。”他终于说。
果然,陆捕头背着魏宝才,跟在裘成身后,汗流浃背地出现在眼前。
暮色之中,荒坟野岭,人影绰绰,一阵徐徐晚风,飘零的落叶沙沙作响,格外阴森凄凉。
“宝才,坐。别怕,你陆哥带着刀呢。本官问不了几句,你直接回答,答完陆哥便带你回去。”卞德民温和地说。他那一条缝似的眼眸于暮色下,越发让人看不清了。
“我,我不怕。老爷快问,答完让我走!”魏宝才没有坐,战战兢兢,贴着陆捕头后背,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襟。
“你来过这地方?”
“白天来过,记得沿着刚才的小路走到尽头,有块倾倒的废碑石,就是这块。”魏宝才指着张捕头坐着的碑石说。
“十天前?”
“是的。”
“是令慈带你来的,她对你说了什么?”
“老爷如何知得?母亲什么也没说,她带着我在这儿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老爷,问完了吗?我刚才说了谎,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问完了,跟着陆哥走吧。”
魏宝才松了口气,跃起身窜上陆捕头的后背,一个劲儿地催促离开。
这就让魏宝才走了?千辛万苦寻来,没问两句就走人?就凭这两句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话,不会掘坟吧?裘成心想。
“掘坟!”卞德民拣了根树枝,拨了拨坟头的虚土,果不其然道。
“使不得,使不得,老爷。掘挖祖坟,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自古与十恶忤逆、故意杀人、放火持杖同罪。凭几句飘渺不实之词,掘坟开棺,倘若不是柳二保,或案无法坐实,何以收场?”裘成使劲地摇手。
“使不得老爷?老爷使得,无碑无字,何有祖坟之说,不看不验,何以结案?”卞德民说。
张捕头想起前任知县也曾有过开棺验尸之举,结果惹得村民闹事,那个失控的场面至今心有余悸。于是,他也附和道:“师爷说得是,还盼老爷三思。再说,柳二保砸坏魏员外心爱之物,魏员外大怒,将他驱出魏氏坟山,不足为过,且也不是首次。沈芸爱花,多年的花匠意外去世,即使在其坟前祭拜也算人之常情。”
“然而,有一点在情理之外……”
“哪一点?”裘成和张捕头异口同声地问。
“传仵作,挑灯夜战。”
“老爷,不会再让我去吧?”裘成哭丧着脸问。
“不会,这次该老爷我亲为。”卞德民说着,扔下树枝,抬脚便走。
“好,好,我去,我去,算我流年不利,佯如报丧练个腿劲,我再跑一趟罢了。”裘成三步两跨地跑到卞德民的前面,无可奈何地走了。
四人打着火把,四人挖土掘坟,尸体埋得很浅,不多会儿便见了底,哪有什么棺木,一床旧被褥包裹着一具挺直僵硬的尸体。
张捕头放低火把,贴近看了看,说:“魏府柳二保,没错。”
柳二保仍然穿着那日酒醉的衣服,因为天凉,尸体尚未腐烂。他面部青里带紫,周身的尸斑呈暗紫红色,右胸、右前臂各有一处伤口,伤口四周瘀血微肿。他侧卧着,双腿与双手微曲,干枯的呕吐物从嘴里一直延伸到被褥。
仵作姓吴,虽来江宁不久,但入行多年,动作老到,经验丰富。
吴仵作弯曲下身躯,将柳二保的遗体用清水洗净,仔细查验。只见他拿出杵臼,将葱白舂捣碎烂,均匀地撒在破皮之处,然后将蘸醋的棉纸覆盖在伤口上。
他又取出一条手指大小的银牌,用随身带来的皂角水细细擦拭,直擦得银牌锃亮发光,这才塞入柳二保口中。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吴仵作取出银牌,迎着火光细细查看,又自持火把,伏下身验查了棉纸。
他直起腰来,对卞德民说:“回老爷,柳二保伤口轻微细小,皆酒醉摔倒所致,不足致死。探测银牌亦无中*之相。双眼睑结膜下点状出血,口中残留大量米粥,可见酒醉之后曾喝米粥解酒,可判定为醉酒身亡。”
醉酒身亡,如此简单?
卞德民瞎子吃馄饨——肚里有数,他将此案定为情杀。然而推断仅仅是假想,人证物证才是判案的依据。眼下人证可遇不可求,物证寄托于柳二保的遗体,才有掘坟验尸之举。他相信自己的推理,理由很简单,把点滴的疑点串连起来,形成一条完整的链,杀人者动机清晰,目标明确,但眼前吴仵作的一席话却又掷地有声,何处出现差池?
“依小人多年经验,呕吐秽物堵阻气道,身边无人照料,窒息而去了。”吴仵作补充道。
卞德民盯着柳二保的尸体,默默地站立着。他不吭声,谁也不说话。一阵夜风吹来,倍增几分寒意。
裘成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众人,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尸体,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王八盯绿豆,对眼了?动手啊,一埋百了,难道坐等天明,让路人发现掘坟暴尸不成?”
他见没人搭理,遂卷起双袖,拉住被褥一头,连尸体带被褥一块儿拖进了坑里。
不是众人不搭理,老爷没发话呢。
“等老爷发话?等到老妈妈过周年。老爷能发话吗?胸有成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裘成自觉说过了头,刹住了口舌,他抬头环视,“咦,老爷呢?”
众人这才发现老爷不知所终,抬眼四寻,不远的下山小径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昏暗的月光下径自前行……
卞德民躺在床上,窗外泛起鱼肚白,鸡已经鸣叫三遍了,他无论如何也闭不上毫无睡意的眼睛。他总觉得忽略了本不该忽略的地方,哪儿呢?百思不解。
桌上的灯仍然点着,自上床他就没有打算灭灯熄火。他望着同样睡不着的夫人。夫人一直等到他夜半归来,捧上热腾腾的莲子银耳羹,他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一贯体贴入微的夫人问他有何心事,他没有说,不是不想对她说,而是说了也解脱不了心中的困惑。
第一次登门魏府,他洞察出了魏玉卿眼神中的凶光。按理,老来得子,继承家业,光耀门楣,喜还来不及呢,何况是《送子天王图》假失窃,面对十岁出头的顽童,下手如此之狠。倘若魏玉卿确实家教甚严,为何又对小女魏茹琳呵护有加,爱之深切?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魏宝才不是魏玉卿所生。据查,魏玉卿以前对魏宝才疼爱有加,只是近日反转了一百八十度,说明魏玉卿近日才知晓魏宝才不是亲生。分明是假借《送子天王图》失窃之名,一石二鸟,将他一顿痛打,以解心中之恨。
如果魏宝才不是魏玉卿所生,沈芸又会是与何人所生?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花匠柳二保。虽说柳二保醉酒猝死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三大疑点。其一,柳二保耍酒疯,摔砸魏玉卿心爱的盆景,必有人报之,为什么魏玉卿不加阻拦、呵斥?其二,柳二保何胆何能,或是何怒何恨,竟敢怒砸主人心爱之物?其三,酒醉之人手舞足蹈,吐之不及,又如何将酒盅平稳地放置于床,且用指头捏住?这分明是作案者心虚,为了让别人相信他是酒醉而亡,画蛇添足罢了。
倘若是他杀,最仇恨柳二保的人自然是魏玉卿无疑,然而柳二保却无伤无*……
“老爷,老爷,中彩了,中彩了。”裘成趿着鞋,撞开房门,声音随着脚步闯进来。
“谁人中彩?”
“小人娘子。”
“你娘子中彩,关本老爷屁事。”
“老爷又放屁了。”裘成嬉皮笑脸地说。看得出他特别兴奋得意,说话也格外肆无忌惮。
“大胆奴才,夫人安寝也敢闯!”
“我不看就是,小人知道看了是要害瞎眼病的。”裘成说着背过身去,“小人娘子中了大彩头,柳二保是他杀!”
“哦,快说。”卞德民来了精神。
“踏进家门,小人把掘坟之事,如此这般向娘子说了。娘子笑曰,这等事也难倒了知县大老爷?亏他原是当朝六品,挥毫弄墨阅案无数。我反驳说,不许玷辱我们大老爷,我们老爷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风土人情……”
“放屁。直奔主题。”
“老爷,三句话不到放两个了。”裘成接着说,“娘子说,往醉汉口中灌粘稠之物,堵塞气道,窒息而亡,仵作无从查起,只当酒醉了结。我想,对呀,对的去了。那柳二保下酒菜单一,从不吃主食,口里口外皆是干枯米粥,哪来的米粥?娘子说,还不快去县衙报个头功。所以小人等不得天明,便趿鞋而来了。”
“你家娘子如何知得此法?”
“娘子说了,四年前应天府尹暴尸江宁玉米地,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一说,府尹强暴村姑,酒后力疲,脱阳而亡。还有一说,府尹贪收钱财,无力消灾,遭遇仇杀。县衙为了安定民心,张贴公告,告示天下。应天府尹在一大户人家喝喜酒,醉倒在玉米田里,呕吐物阻塞气道而亡。此公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家娘子还说了,那个柳二保脚底生疮,头顶冒脓,早就该死了。”
“你家娘子知得柳二保?”
“知得知得,我家娘子与魏府几个下人熟得很,向以姊妹相称,常有走动。我家娘子还说了……”
“你家娘子改天再说吧。缉拿魏玉卿!”卞德民弹簧似的坐起来。这一下动作过大,被褥掀开之处,裸露出夫人洁白丰腴的胴体。
“害瞎眼病哪!”裘成捂住脸颊,一双小眼睛在指缝里滴溜溜地转动。
“大胆!”
裘成坏笑着溜之大吉。
卞德民端坐在公堂之上,发出了拘捕魏玉卿的令签之后,他一直这么坐着,微闭双目,苦思冥想。魏玉卿犹如老狐狸一只,地位显赫,又有皇上亲赐的金匾撑腰,确定罪名绝非易事,如何问案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能诱他从实招供呢?
张捕头得令而去,他带着两个捕快走出县衙不远,魏玉卿迎面找上门来。
魏玉卿脸色铁青,推开张捕头,撩起衣袍,跨过门槛,快步来到公堂正中,指着卞德民的鼻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卞德民,你究竟是清官还是昏官,给你三分颜色竟开起了染坊!柳二保醉毙,自有公论,他好歹是魏府人丁,如何处理,如何安葬是魏府家事,你竟法外滥权,掘坟暴尸,想掘出个杀人犯不成……”
“威武——”两翼差役击杖呐喊。
魏玉卿不屑一顾地扫了一眼,继续说:“还有,小儿魏宝才是魏府独苗,名为医治,实作人质,老朽一身正气,世代良民,难道怕老朽逃跑不成?”
“本官昏,还是你昏?小儿果真姓魏?”卞德民脸色一沉,大声呵斥,“拿下!”
魏玉卿愣了一下,两名捕快一人按肩,一人持枷锁,没费什么事,一副沉重的枷锁已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咆哮公堂,先杖二十。”
“打不得,打不得,我这把老骨头,几杖下去哪能站得起身!”魏玉卿跪下求饶。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不是魏府,公堂上端坐着的那个才是主人,无论他昏与不昏,都有权杖你二十,让你身受皮肉之苦。
“招。”
“招什么?”
“还得要杖。”
“不,老朽实实不知要招什么,还望老爷明示。”
“这还用明示,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怎么做的就怎么说。何时何处熬的米粥,指使何人往嘴中灌。”裘成忍不住插话。
“熬什么米粥?”魏玉卿歪着脑袋想了想,明白裘成指的是往柳二保嘴中灌米粥,立刻磕头如捣蒜,“冤枉啊,小民真没有熬过什么米粥,纵使打得皮开肉绽也没熬过米粥,青天大老爷,屎盆子不能任意扣啊!”
卞德民从签筒里抽出令签,捏在指尖试了试,又放回了签筒,转过头对陆捕头说:“带魏宝才,滴血鉴亲。”
裘成急忙伸出一指戳及卞德民的后背,指尖上有话呢,暗示老爷,跑偏了。堂下这老家伙怕打呢,趁热打铁,打他个七窃生烟,不怕撬不开他的嘴。这会儿突然拐道滴血认亲,无论是否亲生,与本案又有何关联?
卞德民不为所动。除了对付泼皮无赖,他是极少动用刑具的,说是打,也只是吓唬吓唬,凡是老幼妇孺,不用打他个七窃生烟,早就屈打成招了。他只是利用此时察言观色,然后直捣*龙府一问,使对方乱了方寸。
“不用滴血,我招,我招便是。”果然,魏玉卿不等陆捕头走出公堂,抢先招了。
他掂量得孰轻孰重,就那么点儿事,说出来至多是家丑而已,何况滴血之后,仍得如实招供。若是屈打成招,杀人偿命,那可是死罪一条。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使自己跪得舒服一些,说出了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
夫人沈芸是续弦,前夫人为魏玉卿生第二个女儿时,遭遇难产,胎儿倒置,血崩离世。
十八年前的初秋,魏玉卿去东关头接一位外埠客商,因其父卧病在床,一位当朝为官的家父门生前来探望,他忙于应酬张罗,耽搁了时间,带着四个轿夫匆匆赶路。
一行人出了聚宝门,拐上小街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迎面而来的姑娘。
姑娘衣衫褴楼,蓬头垢面,问话也不说,只是自个儿爬起来,坐在路旁一个劲地掩面哭泣。
魏玉卿想了想,走下轿来,掰开姑娘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两枚碎银。
姑娘抬起头来,这一抬还了得,梨花雨中透露着一张粉嫩的脸庞。
魏玉卿心有所触,这姑娘不是官衙千金,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知遭遇什么变故,落得如此凄凉。但因为赶路要紧,他又加放了两枚碎银离开了。
过了月余,魏玉卿早已淡忘了此事。一日清晨,家丁发现一位女子昏厥在大门外,立即禀报,魏玉卿出门一看,竟是那轿夫所撞的女子。真个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魏玉卿遂让家丁将那女子抬回府中,请来大夫诊脉,好在并无大碍,只是饥饿所致。
梳理打扮之后,此女果然另有一番风韵,举止端庄,言语默默含羞。她自称沈芸,来自河南府洛阳县,家境殷实,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来京城寻找兄长,不料兄长未曾找到,住店时又遭贼人偷盗了随身所带的银两。
魏玉卿将沈芸留在了魏府,不做丫环使唤,也不让做粗活打杂,就这么养着。养着养着,就养出了续弦的算盘。沈芸无路可走,且魏玉卿对她有救命之恩,便点头应允了。
沈芸先为魏家生了个女儿魏茹琳,两年后又生了个儿子魏宝才。魏玉卿老年得子,对魏宝才更是呵护有加,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原本一对老夫少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岂料那一日的偶见,让魏玉卿五雷轰顶,身心交瘁,棺材后咬牙,恨人不死。
平时,魏玉卿绝不去下人的住房,哪怕在花圃欣赏半日花草盆景,也决不会走到花圃尽头的花匠屋,他觉得做粗活的下人屋里一定脏乱不堪,无从下脚。
数日前,扬州红园的挚友驾车来访,在府上一连住了三日。挚友十分满意开心,临别时忽然想起自家园中刚刚完工了一盆上好的枫根盆景,邀魏玉卿一同乘车前往扬州,打算作为谢意馈赠。
魏玉卿听说有上好的盆景,自然是高兴得了不得。运送盆景的体力活少不得柳二保,他怕挚友的车在门外等候时间过长,便一路小跑,直奔花圃。
他推开花匠屋的门,出乎意料地发现,屋内虽然简陋,但很整洁,地面一尘不染,工具箩筐摆放得井井有条。
“二保,二保。”他高声呼唤。
没有应声,里屋掩着门,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魏玉卿推开里屋的门,里屋狭小昏暗,一巴掌大的木窗,还掩遮了一半,四壁萧然,一床一桌,两条长凳支撑着一只斑驳的两门小柜。
柳二保听见响动,挪开床帐跃身而起,慌慌忙忙往光溜溜的身上套衣服。
“二保,带几件换洗衣物,即刻跟我去扬州。”
柳二保一边应诺,一边趿着鞋直奔小柜。
魏玉卿发现柳二保神色慌乱,隐约可见帐内被褥微微颤动,心想这个柳二保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不在花圃干活,竟与不知哪个婢女厮混。他遂上前一把揭开被褥,想看个究竟。
床上也睡着个赤条条的女人……天呀,不是婢女,而是夫人沈芸!
魏玉卿气得眼前发黑,差点儿鼻孔不来风。他抡起手杖,劈头盖脸一顿痛打。沈芸何曾经受过这等皮肉之苦,从床上滚到床下,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供认了十四年前便有了这苟且龌龊之事。
魏玉卿联想起小儿魏宝才与自己长得没有一个地方相像,以前尽管别人议论,他毫不在意,眼下却像误食了茅厕中的大头蛆虫,恶心万分,却又吐不出来……
“作孽啊作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魏玉卿话未说完,情不自禁,掩面而泣。
自觉聪慧过人的卞德民不曾料到审出这么个结果。方才裘成提及米粥之时,他注意到魏玉卿不见惊慌,一脸茫然,可见他对米粥一无所知,后来明白裘成之意才吓得磕头讨饶。如此说来,作案人不是魏玉卿,而另有其人尚未浮出水面。
“退堂。”卞德民一拍惊堂木。
裘成一把拉住卞德民的衣袖,心想,这真的使不得,你一走了之,这案没头没绪,我可审不了。再说犯人如何处置,上刑逼供,还是押入大牢?
“放人。”卞德民咽了口唾沫,说了后半句。
这就放人?裘成望着卞德民起身离座的背影,转身对堂下喝道:“放人,老爷说放人,耳朵都挂钩上啦?”
众差役这才七手八脚地解下了枷锁。
魏玉卿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张望,究竟是清官还是昏官,说抓就抓,说杖就杖,又这么一走了之?
魏玉卿领头走进花圃,心里直犯嘀咕,说是来欣赏盆景,一行七八个人,穿着官服,带刀带杖的,像是缉拿逃犯,这个七品芝麻官又耍什么*名堂?他不由得出言三思,谨慎行事。
卞德民倒是看得很投入,弯着腰,低着头,一盆一盆地仔细观望,一不小心被枝条撞歪了乌纱,也全然不介意。他不仅看盆景的巧妙构思、精湛的工艺,而且连盆体旁的题词也看得仔细。
“这一盆何解?”卞德民问。
“这是一盆罗汉松盆景,层叠错落,线条明快,从辽东千里迢迢而来,极其难得。行内有北派重构图,南派重技法之说。”魏玉卿回答。他说起盆景头头是道。
“这一盆又如何称得花好月圆?花甚好,哪来的月?”
魏玉卿无语,东看西看,看了一个时辰,从未接触过盆景的门外汉也该略懂一二了。他心里不着实地,揣度不出这位无厘头的县太爷,何时何刻会做出何样的转折。
卞德民今天兴致极高,看完盆景看花。花与盆景不同,盆景由魏玉卿亲自打理,花的品种众多,一段时间无人打理,有的凋零,有的枯萎,显得有点儿荒凉。
“恕本官直言,理论盆景,魏员外说得引人入胜,理论花草恐难得心应手。令夫人风寒已多日,不会至今未痊愈吧?”卞德民转身问。
魏玉卿挥了挥手,立在一旁的家丁心领神会,转身走了,不多会儿,沈芸随着家丁匆匆来到花圃。
沈芸衣着华丽,略显臃肿富态,岁月的年轮难以遮掩她年轻时的秀美。她眉目藏忧,右手僵直地弯曲在胸前,走起路来只有一只手摆动。
“夫人前几年中风,幸好用药得当,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下右手残疾。”魏玉卿见卞德民注视沈芸的手,抢先解释道。
果不出所料,沈芸说起花来如数家珍,从牡丹配芍药说起,一直讲到传说中的七色堇。
卞德民双目微闭,点头晃脑,听得如痴如醉。他听着听着,突然打横插话,问道:“柳二保死了,花草荒了,没想再找个花匠?”
沈芸毫无戒备,突然听到提及柳二保,不觉闪现出一缕慌乱。
“如是说思念故人,不想再找?对哉,柳二保为夫人浇花弄草十余年,非鸟非兽,人之常情。”
沈芸又是一惊。
卞德民紧接着又加上一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题外话:“本官听言,平日里丫环小雯紧随夫人前后,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今日不会也偶感风寒了吧?”
沈芸再一惊,连续三惊使沈芸乱了方寸,一时语塞,红唇哆嗦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魏玉卿又挥了挥手,家丁领命找小雯去了。
小雯跑步而来,她听说知县老爷请夫人解说奇花异草,夫人又坚决不同意带她前往,心中忐忑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坐,坐,莫要慌急,本官只是问询,实话实说即可。”卞德民说着,在石凳上坐下来。
魏玉卿、沈芸、小雯依次围着石桌坐下。
“忘了说,还请魏员外回避。”卞德民说。他说话总是喜爱大喘气,先说一半,后再补充一半。
魏玉卿无奈,带着家丁退去。
卞德民也不问询,看看沈芸,又看看小雯,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了。
小雯看卞德民的长相滑稽,又歪戴着官帽,想笑又笑不出,只是觉得这个当官的挺平易近人的。
沈芸反倒越发紧张了,忍耐不住,抢先开口道:“知县大老爷,民妇大病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年蜗居魏府,府中之事了如指掌,老爷询问何事,直说无妨,民妇理当必答。”
卞德民喝了一口茶,用杯盖拨去浮叶,又喝了一口,慢吞吞地说:“夫人莫急,我先问小雯。”
他说罢转向小雯,聊起家常:“小雯姑娘,每日几时起床?”
“回老爷,小女卯时起床。”
“起床第一件事做什么?”
“伺候夫人洗漱。”
“然后呢?”
“去厨灶头取早膳,用完早膳陪夫人散步。”
“如是说,你每天去花圃取花已过了辰时。”
“不,平时午膳前去花圃取花。”
“柳二保醉死的那一日,你为何一改常态,清晨去花圃?”
小雯语塞,幼嫩的脸上闪过慌乱,不知所措地扫了一眼沈芸。
“那日,小雯擦抹茶几时,无意间弄翻了花瓶,民妇记得花瓶里的花散落,水湿了一地,小雯怕我责难,故提前去花圃取花。”沈芸接过话来解释。
“我问小雯。”
“老爷问小雯,小雯答。问你,你开口。”裘成狐假虎威地补充道。
张捕头将沈芸坐的石凳搬至小雯身后数尺,让小雯看不到沈芸的眼神。
“那日你见得柳二保何样?”卞德民继续问。
“手持酒盅,呕吐秽物满床。”
“臭不?”
“奇臭,令人掩鼻。”
“你如何知得柳二保醉酒而亡?花匠屋内终日昏暗,弱小女子不惧奇臭,近身测试鼻气?你在花圃取花即可,为何去花匠居屋,难道不惧男女授受不亲?好酒之徒大都惜酒如金,沽酒而饮,每每不剩点滴,何余半盅之说?酒醉呕吐,甚是难受,翻转难眠,何能手持半盅酒而不泼洒?再则,柳二保沽来之酒价廉,其味冲脑,而盅中余酒溢香扑鼻,分明是府中待客佳酿,应是后人所作,不觉画蛇添足么?”
一连串的问句,句句直击要害,小雯毫无招架之功,早已浑身上下瑟瑟不停。卞德民说完,使劲地拍了下石桌,这一拍将她惊吓得从石凳上滑倒在地。
“我招,我招,我全招。”沈芸抢先答道。她扑地跪倒了,手脚并用,爬到卞德民近前,声泪俱下。
沈芸如竹筒倒豆,一口气说完如何熬米粥,用何物装盛米粥,如何趁着夜色来到花匠屋,用什么办法撬开柳二保的嘴,米粥灌入多少,还剩多少,直至柳二保咽气。然后又如何放上酒盅伪造现场,每一个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详尽合理,不是身临作案现场的人,绝对编造不出。
卞德民沉思了片刻,问:“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想得用此法作案杀人?”
沈芸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成长方形的纸呈给卞德民,道:“柳二保酒醉当日,有人在民妇床头放下这份公告,并在‘呕吐秽物堵塞气道而亡’一行字下方画上明显标记,暗示此法可神不知*不觉地置人于死地。柳二保是民妇心中之患,不除不足以平恨。”
“此公告魏玉卿可知晓?”
“不知,民妇早已与夫君分室而眠。玉卿居二进主屋,民妇睡三进主屋。”
卞德民展开折叠的纸,果然是一份公告,下方还盖着官印。
公告
阳月初七,应天府尹潘天一赴江宁午宴,不顾亲友劝阻,独自回城,途经牛首李家凹,钻入秋种玉蜀黍地大解,酒劲发作,醉倒不起。因玉蜀黍距村偏远,杆高株密,次日方被路人发觉。仵作勘验,潘天一因酒醉,呕吐秽物堵塞气道而亡。
连日来有村民妖言惑众,蜚言愈传愈烈,特此公告,以正视听。
果然,“呕吐秽物堵塞气道而亡”几字下方被笔墨画了一道宽宽的横线。
卞德民将公告按原样折叠为长方形,递给身后的裘成,接着问话:“柳二保与你何仇何怨,让你动此杀机?”
“青天大老爷,柳二保与民妇仇深似海,怨比天高。他强暴民妇,威胁恐吓。民妇病弱体衰,他又将淫色转向丫环小雯。小雯自少年在我身边,情同母女,所以……”
“所以护犊心切。”卞德民打断沈芸的话。
裘成听得早已不耐烦,几次想插嘴都未插上话,见老爷挑明,按捺不住,将自己的推断一吐为快,说道:“你瞒天瞒地,瞒苍蝇放屁,瞒不过我们老爷的火眼金睛。老爷早就看出小雯丫环是假,你们母女是真;你寻兄是假,寻夫是真。原本一家三口神不知*不觉,团聚于魏府,谁料偷腥败露,你不忍失去魏府的优越,权衡利弊,萌出杀前夫的恶念。”
“青天大老爷,冤字帽下是个兔,弱兔帽框无处逃。民妇生于河南洛阳,柳二保为河南孟津人氏,虽相隔不甚远,原确为陌路之人。”沈芸说罢,恸天哭地,道出了一段悲怆的故事:
“我生于河南洛阳县沈家村,上有兄长二人,父亲做玉石生意,家境优越,自幼被父母公主般宠着。方圆百里,有两个大户人家,一个是我家,一个是做布匹生意的杨家。沈杨两家闲暇之余都喜爱玩花弄草,尤其酷爱培植牡丹,因而成为世交。
杨家独生一子杨志平,长我三岁,指腹为婚。后来,我父母相继病故,我由长兄嫂哺育成人。父亲去世后,兄长分家,各自为*,玉石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落得勉强度日。
杨家没有背违当年的承诺,我年方二八时,风风光光嫁入杨家,次年生一女,取名杨庆雯。
杨家世代经商,一心想让儿子杨志平取得功名,在官场一显身手。大约是因为名字取得不好,杨志平厌学,又不敢违抗父命,乡试中举之后再也不见长进。
杨志平整日被按在书房苦读,原本少言寡语的他,越发不愿多言,即使夫妻之间,一日也说不到三句话。
这一年春季,杨庆雯四岁,恰逢京城南京贡院举行三年一次的会试。杨志平被他父亲早早地催促上路。过了四个月,家丁与书童返乡了。家丁说:放榜那天,他与书童在几百名贡士名单中瞪着大眼,一连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少爷的姓名,再转过脸,少爷早就不知去向。
杨志平从此失去踪迹,杳无音信。婆婆思子成疾,常常精神恍惚,丢三落四,一日夜间起床,碰翻了油灯,引起大火。这一场火烧掉了大半个杨宅,公公葬身火海,婆婆身负重伤。婆婆悔恨交加,去世前拉住我的手,一双渴望的眼死死地盯着我,无休无止地落泪,想说什么,但什么话也没说出。
我明白,婆婆是想说,让我去京城找她的儿子杨志平,功名官爵都不再重要了,盼着他能回乡重整家业。
我将女儿杨庆雯托付给长兄嫂,带着婆婆的遗愿,只身来到南京。
未曾料及,京城之大,寻人之难,差点儿让我命赴*泉……
到了魏府以后,魏玉卿问及,我将夫君说成了兄长,自以为暂且落脚,原本随口一说,岂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竟成了魏府的女主人。
柳二保来魏府一年以后,告假回河南探亲。我看他平时不多言语,忠厚实诚,便捎信一封,委托他带些银两给长兄嫂,谢长兄嫂代养之恩。
人有千算,天则一算。柳二保返程之时,没有带回长兄嫂的书信,却将我女儿杨庆雯带了回来。
我又喜又惊。喜的是远隔千山万水,以为难有见面之时,如今母女团圆。惊的是,原本之说家中无人,来京寻兄,现在又冒出个女儿,难圆其说。好在柳二保推说这小姑娘是路途中捡来的孤儿,瞒过了魏玉卿。我也顺水推舟,说这孩子灵巧乖觉,甚是欢喜,便留在了身边。
从此,我对柳二保感激涕零,时而送些菜蔬瓜果,万没料到这一送竟酿成终身悔恨。
这一日,灶头烧了清炖猪蹄,我夹了几块放在砂钵里,像往常一样送往花圃。
柳二保正在埋头修理盆景,满手污泥,他嘱咐我送至花匠屋内。我刚将砂钵放在里屋的桌上,他突然冲了进来,用他那沾满污泥的手,发疯似的在我身上乱摸乱抓。我惊慌失措,拼命反抗,奋力呼喊,可惜后院无人。
他怒目暴突,像一条发了疯的狗,从腰后抽出一根麻绳,三缠两绕拴在我的脖子上,他说十几年前,这里的老花匠就是他用这根绳索勒死,然后系石沉塘的,反正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我吓得*飞魄散,六神无主。他乘势将我压倒在床上……
有一就有二,而后他越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小雯则成了他的筹码,他威胁我,如果不就范,即刻向魏员外揭露真相。再后来,我怀孕了,更成了致命的把柄。
说来心悸,可怜我两面作戏,度日如年,对柳二保恨入骨髓,却想不出用何法结束梦魇,对魏玉卿深觉愧疚,却一步失足步步错,不知何以能报!对小雯虽呵护有加,却无法给她一个应有的名分。十余年混混沌沌,不知何以度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雯一天天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柳二保色迷迷的目光开始转向了她,时而语言挑逗,时而动手动脚,便激起了我除掉他的决心……”
沈芸话未说完,母女俩抱头痛哭。偌大的花圃沉默了,不再有厉声的审讯,不再有衙役的吆喝,只有断肠的哭声久久萦绕,不能平息。
这真是:回*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
裘成凑近卞德民耳边,轻声提醒道:“老爷,审案呢。”
卞德民打了个激灵,似乎从沉思中惊醒。他轻轻地拍了下桌面,说:“退堂。”
“老爷,这是在魏府花圃。”
“哦,缉拿归案。”
“缉拿归案,听见没有?”裘成对立在沈芸母女身后的张陆两位捕头吼叫,转过头又问,“老爷,拿谁?”
“谁招供拿谁。”
“缉拿杀人案犯沈芸归案。”
两个捕头带着一群捕快一拥而上,将沈芸绑了个结实。沈芸被押走了,留下杨庆雯呼天抢地地恸哭。
卞德民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正准备挪步,裘成挡在了面前。他附在卞德民耳边,悄声询问:“老爷,明摆着沈芸是主谋,杨庆雯为主犯,为何单单缉捕沈芸一人?”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老爷是说,咽苦吐甘,舐犊情深,感天动地。故法外开恩,放杨庆雯一马?”
“这可是你说的。”
“老爷,老爷,还有一事不明,裘成切盼指教。”
“你一事即三,自解自答,何不自己慢慢斟酌。”
“只一问,真的只一问。老爷如何得知柳二保酒盅里换了酒?”
“猜的。”卞德民说完拂袖而去。
裘成搔了搔后脑勺,老爷这话是真还是假?
卞德民走下案台,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在公堂正中那一块无人站立的空间,来来回回踱步。他垂着头,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望着迈动的脚尖,但凡文思堵塞之时,他就喜欢用这个姿势苦思冥想。
今天县衙所有差役均已到场,破盗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破出两个杀人案,府衙发了赏银。他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按头功、二功、末功,论功行赏,赏银瓜分,每人分得的数额虽不高,但皆大欢喜。
他却高兴不起来,柳二保以怨报德,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却搭上善良的沈芸陪葬。倘若沈芸不将柳二保带回魏府;倘若沈芸向魏玉卿告之实情;倘若沈芸第一次受侵犯报官;倘若……人世间没有倘若,只有结果,结果便是沈芸包揽了罪责,秋后问斩。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卞德民突然在大堂正中停住了脚步,向大门外挥了挥手。
众衙役三三两两退堂离去。
“裘成留步。”卞德民说。
裘成回过头来。
“坐。”
裘成没有坐,反而满面堆笑地凑到近前,自作聪明地说道:“案虽结了,但留有小尾巴,估摸着老爷会留下我裘成。”
“何为尾巴?”
“放置公告于沈芸床头的嫌犯未查实呀!”
“错也。置放公告之人,可能是魏玉卿,可能是与柳二保结怨的家丁婢女,也可能是沈芸自以为计,还有一种可能,柳二保有一个尚未露面的仇家……查实又何如,不能指证唆使之罪,花了气力,却是劳而无功。”
“那老爷留我何故?”
“此案得以顺利告破,你家娘子功不可没,本想重赏,无奈她不是公役之人,思来想去,择日不如撞日,我想在寒舍设个便宴,薄酒一杯,小菜几碟,以示感激。”
裘成听罢,不觉心花怒放,欢天喜地地回家报喜去了。
裘汤氏听说,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取出压在箱底的红衣绿袄,又精心打扮了一番,跟着裘成来到县衙后堂。
八仙桌上早已摆好菜肴,四只冷盘四味小炒加上一汤:皮蛋、海蜇、清拌马兰头、椒盐花生米;炒香椿、芦蒿、炒鸭胰、炒牛柳、菊花脑鸡蛋汤。清清淡淡,谈不上山珍海味,却是南京家常特色,夫人亲自下厨,做得精致悦目。
桌子中央放了一瓶洋河、一瓶绍兴老窖。卞德民为主,自然面向朝门,裘汤氏是主客,对面而坐,知县夫人、裘成打横,正好各坐一方。
酒不醉人人自醉,几口下肚后,裘汤氏已经涨得满面通红。她心里有话呢,知县大老爷宴请,知县夫人亲自夹菜,小小民妇这得有多大的脸面?比磨盘还大!
裘汤氏于是来者不拒,干杯如饮茶,谢老爷,谢夫人,谢夫君,最后还得谢自己,谁叫自己立了头功呢!不多会儿,她喝得晕晕沉沉,两眼放光,话也多了起来。
卞德民面带笑意,双手举杯立起身来,对着裘汤氏道:“再谢再谢,好事成双,第一功非裘娘子莫属,本官理当先干为敬。”
“哪里哪里,民妇不过是村姑一个,老爷抬举实在不敢当,往后老爷有何吩咐,让裘成带个口信,民妇砍头掉脑,不叫一声疼的。”
“好,女中豪杰,性情中人,本官言语也就随意了。”卞德民一口干了杯中酒,百思不解地问,“本官尚有一事不明,沈芸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敌得过七尺男儿?”
裘汤氏仰头将杯中的酒也喝了个底朝天,不屑一顾地答道:“那是因为没有醉透,古语说,酒醉如泥,真的醉透了,那就是一摊泥。”
“为何用米粥?”
“米粥黏稠,易熬制,又难以发现端倪。其实不一定非要米粥,黏稠的都行,若是用米粉糊更胜一筹,只要能堵塞气道,什么食材都行。”
“醉汉会吐啊,吐了岂不前功尽弃?”
“吐了再灌啊,一口不行灌两口,两口不行灌三口,直至脸色紫黑……”裘汤氏说得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说漏了嘴,警觉地顿住了话头。
卞德民霍地变了脸色,他那一向睡不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出少有的光亮。他扔下筷子,变魔术似的从袖口掏出一块惊堂木,使劲一拍,道:“大胆泼妇,从实招来!”
这一拍,声响了得,如雷贯耳,连坐在一旁的知县夫人也惊吓不已,抖掉了手中的筷子。
原来,卞德民对裘汤氏提供米粥杀醉汉之法生疑,暗地查阅了刑房三年前的卷宗,果然,裘汤氏前夫刘国栋《尸格》上填写着“口中、呕吐物中有大量米粉糊,系醉酒身故”。他当即找来当年现场勘验的仵作问话。仵作说,酒醉之人喜爱喝些汤水之物解酒,不知为什么,刘国栋酒后喝黏稠而难以下咽的米粉糊,但没勘验到其他破绽,只得以醉死了结。
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张、陆两捕头听到老爷发信号,一拥而进,两把寒光闪烁的腰刀已经架在了裘汤氏的脖子上。
裘汤氏何日见过此等架势,吓得面如土色,瘫地成泥,忙不迭道:“我招,我招,我给刘国栋灌了米粉糊,一口不行灌两口,两口不行灌三口……”
“放在沈芸床头的公告可是你所为?”
“是,是。”
“何以借刀杀人?”
“借刀?哼,民女恨不能亲自一刀结果了他。”裘汤氏忽然挺直了腰杆,一双惊*的眼眸突出眼眶,闪亮起嫉恶如仇的凶光。
“何仇何冤?”
“实不相瞒,那魏玉卿府上的老花匠不是人称老汤头吗?他其实是民女的父亲,民女明知柳二保是杀父仇人,却苦无旁证,无能让官府将其绳之以法。多年来,民女一直在寻找机会……”
卞德民愣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千算万算,裘汤氏是魏府老花匠的女儿没在他的算计之中,这个杀害前夫的恶妇,对她的父亲倒是情深意厚,为了报仇,竟不惜铤而走险。他墨着脸,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张捕头、陆捕头架起裘汤氏拖向门外。
“别,别,别那个什么……”裘成追了两步,停住了脚步,失措地望着卞德民。
裘成早已确信被称作昏官的老爷,断案的时候脑袋比谁都清醒。俗语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如此大事,老爷竟屁大的微风也不曾透露。他满怀喜悦而来,喝得酒意正浓,却毫无征兆地变了天。他爱自己的媳妇,视媳妇为尊,视媳妇为命,可媳妇干出这等杀人勾当,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
他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眼前一阵天摇地动,晕了过去。
这正是:
世事风云诡,
举头有神明。
善恶终有报,
昏官断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