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血流

首页 » 常识 » 问答 » 司民李兆花进城
TUhjnbcbe - 2023/11/24 8:33:00

李兆花要进城了,而且是进省城——济南,给儿子看孩子去。消息像春雷一样在夏家堂这个小村庄里炸响。乡亲们都为她高兴,说她苦过苦熬了近三十年,这可熬出头了。

乡亲们说的有道理,李兆花是个苦命的女人,又是一个好命的女人。

说她苦命,是因为她的丈夫死得早,她受的苦、遭的罪,要比全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多。

她是二十三岁那年嫁到夏家堂的。丈夫夏宏善和同岁,是个木匠,心灵手巧,挺能挣钱的。两人你恩我爱,如胶似漆。结婚第二年就生下儿子春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春生三岁那年的一天,夏宏善给正在晒柴禾的李兆花说,他有点发热头疼,可能是感冒了,要到村卫生室打针。李兆花问他还要她去吗,夏宏善说不用。李兆花也没太在意,继续晒她的柴禾。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忽然有人高喊:“李兆花,快到卫生室去,夏宏善不行了!”李兆花丢下杈子就往村卫生室跑,到了卫生室,只见丈夫红头涨脸,呼吸急促,痛苦得脸都变型了。卫生室赤脚医生出身的大夫正给他打氧气。李兆花扑到丈夫的身前,抓住他的手,高声叫着丈夫的名字。夏宏善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吃力地吐出了四个字“看好孩子”,就又闭上了,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埋葬了丈夫,李兆花经过了极其痛苦的挣扎才从丧夫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牢记着丈夫的“看好孩子”的嘱托,勇敢地担起了抚养孩子的任务。这期间,也有人开导她,劝她再嫁人,有的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条件都很不错,都叫她挡了回去,她说:“我的命苦,要苦苦我自己,绝不能让孩子受苦。”

在农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里里外外,家里地里,人情世事,处亲处邻,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这还不算,最令人佩服的是,她竟用别人不能承受的辛劳,供出了夏家堂村第一个医学硕士生,让这个小村庄里飞出一只最耀眼的凤凰。可以想象,六年小学,六年中学,五年大学,三年硕士研究生,总共二十年,要花多少钱?有人给她算了一笔账,说就是孩子再俭省,也不能少于二十万,这些钱可都是李兆花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都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呀。她曾多次卖血(那时候国家还允许卖血),她曾种着大棚还抽空出去打工,打工的路上遇见破烂就拾。农闲的时候,她推过三轮车送客,到集上当过菜贩子,给建筑队当过下工……为了俭省,她常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甚至几年都不买一件新衣服。有点头疼脑热的,也不舍得吃药打针,就硬扛着……你说,她的命苦不苦?

说她命好,是说她生了一个好儿子。

儿子夏春生,特别争气,特别懂事,特别省心。从小学到中学,学习都是全班第一。高中毕业被一中保送上了山东医科大学,后来又考上了中国医科大硕士研究生。医院录用,当了外科大夫。儿子去年“五一”结的婚,媳妇是他大学时的同学,家就在济南,是个独生女,父母亲都是生意人。春生结婚,李兆花除了给了媳妇一千零一块的见面礼外,其他的几乎没花钱(其实,她也没有钱)——房子、车子是媳妇的娘家陪送的,家具是小两口操心买的,婚事也是由女方一手操办的。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最令李兆花心花怒放的是,儿媳妇今年四月给她生了个八斤重的胖孙子……你说,她的命好不好?

儿媳妇怀孕的时候,李兆花就打电话问春生,用不用她去服侍媳妇?儿子说,不用她,媳妇有他丈母娘照看就行了。孩子生下来,李兆花又打电话,问要不要她去侍候月子?儿子说,不用她,大人和孩子都有他丈母娘照料就行了。这个时候的李兆花,确实有些失落和抱怨——什么都有你丈母娘,那还要我这个亲娘干么?“家孙子是命根子,外孙子是草根子”,能一样吗?有时候,她恨不得一步走到济南,去给儿媳妇烧个茶,燎个水,给孙子洗个尿布。可是,后来,她又想到,人家不让去,她硬“聘”着去,儿子怎么都好说,媳妇会怎么看她,亲家会怎么看?就这样,李兆花在失落、抱怨、担心、盼望中过了三个月。

现在,儿子终于打来了电话,让她去,而且,还很迫切。说他丈母娘看孩子看“够”(因时间长而厌倦)了,又跟他媳妇闹了点小矛盾,生气撂下走了。现在媳妇的产假马上就要到期了,家里没人不行,叫她赶快去,越快越好。

接到儿子的电话,李兆花是既埋怨儿子,又心疼孙子,还责怪亲家——丈母娘一撂走了,想起亲娘来了,要是一年不走,恐怕一年也不让我去呢?孙子一天没人看也不行呀,不知道亲家走了几天了,孙子受没受委屈?亲家呀,亲家,看孩子,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还有看“够”的时候?跟你亲闺女还能使性子?

赶快去,赶快去,一天也不能耽搁,照料孙子要紧。李兆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先给儿子打了电话,然后就带上了早就给孙子准备好的小棉袄、小棉裤、小包褥子、虎头鞋、十几片尿布,坐上了北去济南的火车。

从滕州到济南,坐火车不用四个小时,天东南晌午的时候,就到了。一出出站口,春生就迎上来,接过行李,带着她绕过好多停放的车辆,来到了一辆崭新的轿车旁,打开车门,说:“妈,这就是您儿媳妇陪嫁的汽车,快上车吧。”

李兆花坐过汽车,但坐的都是公共汽车,坐小轿车还是第一次。她觉得虽然有点伸不开腿,但座位软软的,确实比坐公交车舒坦。

车子在人车拥挤不堪的街道上缓慢地行驶着。李兆花透过车窗,看着道旁一栋栋高耸的大楼,路上停停走走的车辆,人行道上步履匆匆的行人,心里不禁打起鼓来。老实说,她从前也进过城,但进的是县城,要么是卖东西,要么是买东西,都是来去匆匆,甚至从没在城里过过夜。她在城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她一点也不了解城里,因为她也不需要了解城里。可是,现在不行了,她要在这里住下来,而且要长期地住下来,她要过一种对她来说是全新的生活。俗话说“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孙子该怎么带,儿媳妇该怎么处,邻居该怎么搁,家务该怎么干……这些她心里都没数。

轿车驶进了一个大门,在一栋高楼的后边停了下来。春生先下了车,然后拉开了后边的车门,对李兆花说,到了,下来吧。李兆花下了车,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那栋楼,好家伙,这么高,这该有多少层呀!她跟着儿子,稀里糊涂地走进楼道,乘上电梯,只觉得耳朵瞬间不适,一会,电梯停下来,门开了,她跟着儿子走出电梯。只见同楼道有三个同样的门一字排着,儿子指着中间的门说:“这就是咱家。”

春生用钥匙打开了门,李兆花进了门,就急不可耐地往里走想看孙子,却让儿子喊住了。

“妈,快换鞋,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春生指着地上的一双塑料拖鞋说。

“怎么,还要换鞋?”

“对,以后,从外边进屋,都要换上自己的拖鞋。”

“这出来进去的有多麻烦,不换不行吗?”

“麻烦也得换,外边多脏啊,不换鞋就把一些脏东西带进房子里了。”

李兆花一想,儿子说的有道理,急忙把鞋换上,可换下来的“脏鞋”放哪里呢?儿子看出了她的困惑,忙指着门旁的一个低矮的柜子说:“换下来的鞋顺手放到鞋柜子里。”

“乖乖,城里人还真讲究,还专门给鞋准备了柜子。”李兆花心里想。

这时候,儿媳妇抱着孩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没叫妈,只是看着她笑了一笑。李兆花迎上前,急着伸手就要去抱孩子,又被儿子喊住了:“妈,这是你的面盆和毛巾,先洗把手和脸再看孩子。”

李兆花像被炮烙似的把手缩回来,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面盆和毛巾。洗完手,抱过孙子来,看着孙子那胖乎乎的小脸,不由自主地想,假如孩子的爷爷还在,看到这胖小子,该会多高兴呀,禁不住流下了几行热泪。又怕儿子、儿媳看见,急忙抽出一只手来擦掉。突然想到,村里的老人说过,大人的眼泪掉在孩子身上,会“主癞”(使孩子消瘦)的,便慌忙把孩子交给了春生。然后打开行李,拿出给孙子缝制的小棉裤、小棉袄、包褥子、虎头鞋和尿布,一件件地展着给儿媳妇看。不想,儿媳看了几眼,笑着说:“到什么年代了,谁家的孩子还用这些?”然后拾掇拾掇放在了一边。李兆花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你可别小看李兆花带来的这几件物件,她可没少费心血和功夫。李兆花听人家说,小孩穿百家衣能长命百岁。她便利用空闲的时候,在村里挨家讨要一块小碎布,一共要了一百家。然后又熬了几夜,一针一线地连缀成一大块,再剪裁,絮上棉花,做成了这小棉裤、小棉袄。虎头鞋李兆花不会做,是她专门跑到村西头,请七十多岁的夏四奶奶做的。夏四奶奶带着老花镜,裱啊,糊啊,绣啊,纳啊,缝啊,缀啊,也是忙了四五天。李兆花还听人家说,小孩的尿布,要是用从五个带四条腿的姓——马、牛、杨(羊)、朱(猪)、苟(狗))——的人家讨来的钱买的,孩子一生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李兆花又到四外八乡找这些姓的人家,向人家讨钱。马、牛、杨、朱好找,可姓“苟”的难觅,李兆花骑着电动车跑了大半天,终于在山亭区某村找到了一家,向人家讨了两块钱。可回来的时候,离家还有十多里路,电动车就没电了,只好推着走,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了家……李兆花想告诉儿媳妇,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可看儿媳妇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心全不在那些东西上,也就没吱声。

“妈,你看孩子,我做饭去。”春生说着,把孩子给她,走进了厨房,系上了围裙。——哼,农村都是女人做饭给男人吃,怎么到了城里,就变成男人做饭给女人吃了呢?

不一会,菜饭就做好了。摆在餐桌上的是四个都盛着一小撮菜的碟子,四个只有鸡蛋大小的馒头;碗只有小茶盅一样大小的三碗汤。李兆花看了,心想这桌子上的东西,是三个大人的饭菜?还不够我自己吃呢。这时候,儿子走过来,接过她怀里的孩子,说让她和媳妇先吃。

“这饭怎么吃呢?”李兆花坐在餐桌旁有点犯愁了。她操起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点菜放进嘴里。又端起饭碗,喝了小小的一口汤,即便是这样,那碗中的汤也少了三分之一;她又用筷子夹起一个小馒头,咬了小小的一口,小馒头也去了三分之一。这时候,他见儿媳妇已经放下了碗筷,去替换儿子抱孩子了。天哪,儿媳妇还奶着孩子,一顿饭就喝了一小碗汤,夹了两三筷子菜。吃这么少,哪来的奶,无怪孙子要吃奶粉。想当年她奶春生的时候,哪顿饭不喝三大海碗汤,扒一两盘子菜,还得吃两个大馒头——李兆花心里这么想,口里却没敢说。儿子也是只吃了一个小馒头,喝了一小碗汤,夹了几筷子菜,也说吃饱了。桌子上只剩下李兆花了,三个小馒头和所有的剩菜都下了肚,可她还觉得连半饱都没有。可儿子问她吃饱了没有,她却连忙说,吃饱了,吃饱了。

饭吃完了,李兆花有点内急了,要上厕所。她听人家说过,城里人的厕所都设在屋子里,她一直觉得这是个笑话。厕所在屋里,一个人上厕所,一家人都能听的见,多不好意思。她不想做这尴尬的事,便趁儿子、儿媳不注意,就乘电梯下了楼。让她没想到的是,找遍了整个小区的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厕所,后来实在憋不住了,便在一个稍微避眼的灌木丛中解决了。谁知,内急解决了,又找不到儿子住的楼了。她看了这座看那座,座座都像是儿子住的楼,又都不像。不是说“鼻子下边就是路”吗?可她问了好几个人,“知道夏春生住在哪座楼上吗?”人家都说不知道,先前光急着下楼了,既没带手机,也没记儿子住的楼号、单元号、楼层和户号。她就只好在小区里转呀转,转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儿子下来找她。

回到家里,这回她没忘换鞋和洗手,正逢儿媳要给孙子充奶粉喂奶,她便上前帮忙。她从儿媳手里接过来孩子,儿媳妇将充好的奶递给她,说:

“妈,你试试,不烫吧。”

她把奶嘴放到嘴里咂了一下,连忙说:“不烫,不烫,正好。”正当她要把奶嘴放进孙子嘴里的时候,儿媳妇一把把奶瓶夺了过去,说:“妈,你怎么能这样试呢,这样,大人嘴里的细菌不就都传给孩子了?”

“什么,我嘴里有细菌,我怎么没感觉到?”

“细菌很小,人感觉不到,但确实有很多。”

“那光我嘴里有?”

“不是,是人人都有。”

“既然人人都有,宝宝嘴里也有,那还怕什么?”

“跟你说不明白。”儿媳嘟囔着,把奶瓶盖拧开,换了一个新奶嘴,随手把李兆花咂过的奶嘴扔进了垃圾桶。这哪里是扔奶嘴,这简直是打李兆花的脸。李兆花羞愧难当,赶紧背过身去。

进城,进城,进城的第一天怎么就这么不习惯,这么别扭呢?

更让李兆花感到不习惯、别扭的事还多着呢!

来后的第三天,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孙子也喝过奶粉睡着了。李兆花赶紧抽空洗涮,抹桌子,拖地,这些都干完了,见孙子还没醒,便想给儿子、儿媳洗洗衣服。哪些衣服该洗呢?他们又没说,自己找吧,反正见脏衣服就洗,没错。

李兆花打开儿子、儿媳的衣柜,哇!里面堆满了四季衣服,有挂着的,有叠放的,也有胡乱堆在那里的。李兆花数了数,儿媳妇光上衣就有一二十件。李兆花想,这么多衣服什么时候能穿完?衣服的款式经常变化,过不了几天,就不时兴了,不白浪费了。浪费就浪费吧,咱也管不了。

在胡乱堆放的衣服堆里,她找出了五件能明显看得出脏的衣服。她不会用洗衣机,仍用手洗。泡呀,搓呀,拧呀,一遍遍地过水呀,等五件衣服全洗完,晾上,孙子也睡醒了。

傍晚的时候,儿媳下班回到了家,进门刚换上鞋,就大叫了一声:“妈呀,你这是干的什么?”

李兆花正在房间里哄孙子玩,闻声抱着孙子跑出来,忙问怎么了?

“那两件衣服是不能水洗的!”

“哪两件?”

“这两件。”儿媳说着走到了凉台上,指着一件上衣、一条裤子说,“这套衣服是毛料的,只能干洗,不能水洗,水一洗,就皱得不能穿了。”

李兆花近前一看,衣服果真皱得厉害,“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熨也熨不平整了,只好扔掉了——这一身可是花了近两千块呀!”儿媳不无惋惜地说。

什么,这一水就洗掉了近两千块?李兆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千块,那可是她在家种地半年的收入呀!她心疼地看着那两件衣服,抱孩子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这时候,门开了,是春生回来了。媳妇没好气地把两件衣服递给春生看。春生看了,笑了笑说:“这不能怨妈,她一个乡下的老太婆,哪里知道什么‘毛料’?”

媳妇一听更来气了,高声说“乡下老太婆怎么了,乡下老太婆就不能事先问一声。”

“你嚷什么,妈也是好心。”

“好心可没把事办好。”

春生伸伸脖子,没再说话。

这天晚上,李兆花很长时间没睡着觉,她心里存着疙瘩——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心却做了坏事,手勤还勤出不是来了?她不明白,什么“毛料”的衣服不能用水洗,说要“干洗”,“干洗”还算洗,“干洗”能洗干净?她也责怪自己,洗衣服之前,为什么不问媳妇一声。她反复回味着儿媳和自己对话的神情和语气,觉得儿媳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温柔,谦和,说话有点压人一头。可再一想,咱现在住着人家的房子,开着人家的车,抱着人家给生的胖小子,本来就是矮人家一截子,人家压着咱,是正常的,谁让咱没本事呢……

还有让李兆花觉得更不习惯和别扭的是,城里人的邻居都互不答腔,想找个拉呱的人都不容易。来了好些天了,她从没跟同楼层的左右邻居说过话,更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几口人。只看见左边邻居经常出门的是个男的,三十多岁;右边邻居经常出门的是个女的,四十多岁。这天,李兆花下楼,正好和那个男的一起走进电梯,那人昂着头直看电梯的厢顶,根本没有想跟她说话的意思。她主动的问了一句“吃了吗?”那人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天,她买菜回来,正好和那个女的一前一后地进楼道,那女的明明看见了她就在后边,还是按了楼道密码,开了楼道的门,自己进人后就“哐”的一声关上了,害得她只好重新按密码开门。这是怎么了,邻居之间怎能头碰得砰砰响也不打个招呼。当初她以为这一定是春生两口子不懂事,什么时候得罪过人家。凑晚饭后,便把儿子叫到一边,问他们是怎么得罪的左邻右舍。儿子委屈地说,“我连话都没跟他们说过,能怎么得罪他们?”儿子告诉她,城里的邻居和乡村的邻居不一样,城里对门住几年相互不知道姓什么的有的是,更别说叫什么,干什么,几口人了。

李兆花不信这个邪,她要走进邻居,和睦邻居。

这天,儿子和媳妇都上班去了,小孙子也喝了奶粉睡着了,李兆花就和面包水饺,馅子是韭菜、鸡蛋、粉条的。除了包够自家吃的外,又多包出了两三碗。

水饺下熟了,她盛了一大碗端着去敲左邻居家的门。一会,只听“啪”一声响,门没开,可能是里边的人打开了猫眼往外看,问道:“谁呀?干什么?”

“我,你的邻居,我刚刚包好的水饺,送给你们尝尝!”

“什么水饺?我为什么要你的水饺?”

“韭菜、鸡蛋、粉条馅的。”

“我们不吃,你端回去吧!”啪,那人把猫眼盖上了,听脚步声,是回去了。

她又到右邻居门前,敲了敲门,“谁呀?”开门的是那个中年妇女,看见李兆花端着水饺,忙问:“阿姨,你这是干什么?”

“我包了点韭菜馅子的水饺,送给你们尝尝。”

“不,不,我们从不吃别人的东西。”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李兆花端着水饺尴尬地回到家里,心里又憋了个疙瘩。

她想,是的,水饺对城里的人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那是我的一点心意呀,你们接过去,哪怕不吃,有了这次交往,以后见面不也就好说话了,哪有不让进门的道理。你看在我们老家,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碰头打个招呼,大叔二老爷,你吃了我喝了。表叔爷们,见面骂个大会,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闲了没事,串串门子,拉拉家常。村东大槐树下一坐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天南海北,家长里短,扯起来没完没了。逢年过节,张家来了亲戚,李家来了朋友,互相请去,炒几个小菜,温壶水酒,直喝到扶着墙走。东家有点稀罕东西要送给西家,西家下来了新鲜蔬果便送给东家。谁家有什么高兴的事,邻居都跟着高兴;谁家有忧愁的事,邻居都跟着忧愁。那有多好啊!

她想,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邻居之间相互了解,相互帮助,毕竟没有什么坏处。想当年春生小的时候,可以说是一半是她养的,一半是左邻右舍养的。奶春生的时候,她的奶水不够,又没钱买奶粉,多亏对门家的儿媳也正奶孩子,且奶水有余,那家媳妇便每天下午都要留下一个奶给春生吃,一直坚持了一年。春生上小学的时候,她为了赶农活,常常误了给春生做午饭。春生便到左邻右舍家,看谁家的饭做好了,就在谁家吃。春生考上大学的那年,全村的乡亲们都给他捐了款,总共捐了近万元呢。没有乡亲们、特别是左邻右舍的帮助,春生能这样出息?说什么城里的邻居和乡下的邻居不一样,那该有什么不一样?城里人是人,乡下人也是人,城里人有邻居,乡下人也有邻居,乡下邻居可以处得很好,城里邻居就不能处好?人们都说城里人要比乡下的人活得明白,怎么在这件事上还不如乡下人明白呢?

可是,乡下人也有不明白的时候。不久,发生在家里的一件事,就把她弄糊涂了。

这天,吃过了晚饭,儿子在房间里逗孙子玩,儿媳在房间玩手机,李兆花在厨房里洗刷。

“帮——帮——帮——”有人敲门。李兆花放下餐具就去开门。

门前站着一位男子,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上身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黑茄克,下身穿着条灰色裤子,脚穿一双*色的解放鞋,手里还提着个编织袋子,装了半截什么。

“这是夏春生大夫的家吗?”来人问。

“是啊。”李兆花说。

“老天爷,这城里找个人怎么这么难呢,我光在这小区里转悠转悠了快两个小时了。”那人没等李兆花允许就进了屋,鞋也没换,顺手把半编织袋东西放在了门后边。

“快坐吧,快坐吧,我给你倒水去。”李兆花指着沙发让,拿了个玻璃杯子去倒水。

那人猥琐地走到了沙发前面,看了看,又走到沙发旁边,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了。

“春生,春生,有人找你。”李兆花向房间里喊。

“谁呀?来了。”春生应声从房间走了出来。

那人急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夏大夫”。

“你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明天就给你媳妇动手术,有关的事情我不是都给你交代清楚了吗,你还有什么事?”春生有些不耐烦地对那人说。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夏大夫。小孩从家里来看他妈,顺便带来了一点花生,这不,我就给你送来了。”来人难为情地搓着双手,喃喃地说,说完还看了看门后边的编织袋。

“你拿花生来干什么,医院正对收取病人财物的查得很紧,我可不能要你的花生,一会你走的时候,还得拿回去。”

“不,不,夏大夫,我这可不是给你送礼。我在家来时听人说,手术前要给主刀大夫送红包,不然,大夫动手术就会不用心。我是实在没钱送红包,家属的手术费还是跟亲戚借的呢。这点花生,是俺自家产的,没上化肥,没打农药,也就是俺的一点心意,实在拿不出手,让你笑话了。”那人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

“别说了,别说了,快坐下喝口茶吧。”李兆花见那人动了感情,赶忙来圆场。

“不坐了,不坐了,耽误你们休息了。”那人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春生赶上去提起那半袋子花生扔到了门外。那人走出门来抓起编织袋又想往里送,春生“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夏大夫,夏大夫……”那人还在门外喊,春生摆着手暗示母亲不要开门。

过了好大一会,那人才走了。

“妈,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敲门,我给他开的。”

“妈呀,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有人敲门,一定要从猫眼里看看,不认识的就不开门。”

“哪有这样的道理,要饭的来了还要给人家碗剩饭呢!人家来找你,是看得起你。孩子,咱可不能因为当了大夫就在老百姓面前拿架子呀?”李兆花有点生儿子的气了,数落儿子说,“刚才那半袋子花生你就不该让人家再提走,你想,人家是怕你动手术时不尽心,又拿不出红包来,只好拿来半袋子花生给你,你要是留下了,人家也就安心了。现在你叫他拿了回去,他的心岂不又悬在半空了。娘这样说,确实不是贪图那半袋子花生,咱可以先留下,手术之后再给人家送回去。要是觉得送回去有点驳人家的面子,咱就买点点心、水果之类的,给人家送去,补人家的这份情,这样‘你有来,我有往’,岂不更好。”

“妈,你这就不懂了,医院有严格的规定,要求医务人员不准收取病人及其家属的任何钱财。你别看着这只是半袋花生,弄不好我会受处分的。”春生解释说。

“受什么处分,咱又没要人家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转换,他心里踏实了,咱也对得起人家了。”

“可是,你看,满小区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人家光看着他背着半袋子东西给你送来了,可没看见你给他送回去;事后你就是买再多礼品送给他,别人也没看见,到头来你还是得受处分。”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咱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亏心,领导还会处分?”

“只要违反规定,就要受处分,领导可不管你良心不良心,亏心不亏心。”

“哪有这样糊涂的领导?”

“妈,不是领导糊涂,是你不明白。”春生笑着说,站起来走到房间里了。

“是我不明白,是我不明白,我哪里不明白了?”李兆花念叨着……

时光荏苒,星转斗移,不知不觉三四个月过去。李兆花对这里的生活慢慢有些习惯了,可是,她和儿媳的关系,却出现了裂痕,看不惯的情绪在婆媳之间慢慢地滋长着。

李兆花每天都是早早起床,小心翼翼地收拾早餐。她知道儿子、媳妇上班辛苦,怕打扰他们睡觉,做饭的时候,总是走路蹑手蹑脚,切菜轻起轻落,炒菜关紧房门,盛汤勺不碰锅。在春生起床之前,她早就把两杯温开水倒好,饭菜盛好,筷子摆好了。

可是每天早晨,儿媳总是挨到不能再挨的时候,才急急忙忙起床,被子也不叠就忙乱地找衣服,穿衣服,洗漱。有点时间就草草地吃几口,没有时间干脆连水也不喝就火速上班去了。李兆花听人家说,早餐是人一日三餐中最重要的一餐,儿媳长期这样,身体岂能受得了?再说了,花一两个小时准备的饭菜就剩在了那里,白费工夫不说,还浪费了东西。她曾劝告儿媳,头天晚上少玩一会手机,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找好,放在一边,免得第二天抓不着。每天早起一会,给早餐多留一点时间,吃好再走。可儿媳听后,很不耐烦地说了声“知道了”,结果第二天,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李兆花不甘心,又把这想法告诉春生,想让春生劝劝媳妇。春生却说:“妈,我知道你这是对她好,但是一个人一旦养成某种习惯,就很难改掉。就让她这样吧,懒得管她。”这个熊孩子!

李兆花来了一个月后,儿媳就不让孩子吃母乳了。说要保持体形,说如果再让孩子吃奶,乳房会变瘪,会下垂,会不挺。李兆花心想,女人长乳房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用来给孩子吃奶的吗?为了孩子,女人连命都能搭上,还在乎什么体形好不好,乳房挺不挺。宝宝四五个月就吃不上娘的奶了,多可怜呀!李兆花这样想,但她却不好直接给媳妇说,可她又实在是心疼孙子,便想让春生劝劝媳妇。春生却说:“妈,现代的年轻人有现代年轻人的想法,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老是用过去的的那一套去衡量她,要求她,她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李兆花听儿子这么说,心想,你就护着你媳妇吧,难道媳妇比儿子还金贵?

李兆花觉得儿媳太懒。上班自不必说,下班后也很少管问家务。每星期有三天下班后要去练瑜伽,一般都练到九点多才回来,进门就连喊“累死了”“累死了”,然后洗洗,逗逗孩子,就睡觉了。不练瑜伽的时候,下班后吃过饭,把碗一推,如果春生在家,孩子便交给了春生,她就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一直看到十点多。如果春生不在家,她也抱抱宝宝,有时候,还抱着孩子看手机。周六、周日,一般都是睡到十点才起。吃过饭,就去逛街,常常要逛到傍晚八九点钟才回来。平日里买菜做饭,烧茶燎水,刷锅洗碗,洗衣拖地,从不着手。这些活都由李兆花来干。俗话说“能抱千金,不抱肉墩”,李兆花抱一天孩子常常累得腰酸胳膊疼,还要做这么多的家务,经常累得直不起腰来,她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春生知道母亲的辛苦,也曾在枕边多次劝告过媳妇,要她下班后帮妈干点活,可是,往往是晚上说的好好的,第二天媳妇就又忘了。以后,再说也自觉得絮叨,干脆也就不说了,便想用自己的勤快去弥补。只要有点闲空,他就会替李兆花抱抱孩子、做做饭、干点家务。医院的事很多,一星期有三天夜班,周六、周日还经常加班,常常一个手术下来,累得精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尽管他有为李兆花分担家务的想法,但能抽出的时间,确实很少。李兆花心疼儿子,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让儿子干活。

让李兆花看不惯的还有儿媳妇的花钱大手大脚。儿媳周六、周日必逛街,逛街必购物,购物时是看中就买,也不管有用还是没用,而且只买贵的,不买贱的。李兆花数了数,儿媳光纱巾就有十几条,光防晒服就有七八件。给宝宝买衣服,同一型号的一次就买好几件,小孩子长得快,有的衣服连沾身都没沾身就小了,就白扔了。一个床垫,就因为宝宝尿过了一两回,就说不能用了,又买了新的,旧的连一分钱也没要,就让贩破烂的拉走了……李兆花穷日子过惯了,她的钱来的不易,所以格外珍惜。为了能省一顿饭钱,她进县城买卖东西时,来回十几个小时,连碗粥都不舍得喝。现在见儿媳这样,确实是心疼,心疼钱花的太多,花的不值,东西扔得可惜。她也劝过儿媳,平时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有钱要俭省着花”,媳妇却说:“钱是为人服务的,钱只有花出去,才有作用,留在家里,废纸一张。”见儿媳不听,李兆花又给春生说,让春生劝劝媳妇。春生却对她说:“妈,这些事你不要多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消费观,你不能老是用你们这一代人的消费观念来要求我们。都像你,几年才买一个褂子,服装厂吃什么,超市里这么多服装,什么时候才能卖完?”你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李兆花对儿媳有诸多看不惯,而媳妇对她也有很多瞧不来。她嫌李兆花不会说普通话,说话嗓门还大,像吵架似的,说这样会给宝宝带来很不好的影响。她怪李兆花口味重,炒的菜像打死盐贩子似的,说这样下去,心脑血管会出毛病的。她怪李兆花洗衣服的时候大人孩子的一块洗,深颜色浅颜色的一块洗,不光极不卫生,还把衣服洗污了。她说李兆花带孩子没有她亲妈细心,曾几次看到把孩子放到地上让孩子爬。她怨李兆花识字不多,不能每天读故事书给宝宝听。她还说李兆花不懂教育,只知道一味地迎合孩子,孩子要天她能许半个……。

李兆花对媳妇的看不惯,只能存在心里;而媳妇对李兆花的瞧不来,却是当面就说,一针见血,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

一天傍晚,李兆花在楼下用小车推着孙子玩,同小区的几个妇女也带着孩子一起玩。正当李兆花拿着水杯子要给宝宝喂水的时候,媳妇下班回来了,站在一旁看。

“宝宝,来,喝水(fēi),喝水(fēi)。”

“妈,我给你说多少遍了,是喝水(shuǐ),不是喝水(fēi),你那难听的滕州话,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呢?”媳妇的一声叫,惊得旁边的几个看孩子的人一愣,都惊愕地看着李兆花,像不认识她似的。

李兆花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一边重复着“对,对,是喝水(shuǐ),是喝水(shuǐ)”,一边羞愧地低下了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

有人看出了李兆花的尴尬,急忙出来打圆场,说年纪大了,说方言惯了,很难改过来。可媳妇还是不依不饶,说“难改也得改,年纪大了不是理由,长时间在孩子面前说方言,会导致孩子长大普通话也说不好。”

李兆花怕媳妇再说难听的,急忙推着孩子回了家……

面对儿媳的不满和责怪,李兆花都是这样,避其锋芒,尽量不和她正面冲突。儿媳一使性子,她要么就抱着宝宝躲到房间里,过了那阵子再出来;要么就用小推车推着宝宝下楼,“眼不见差一半”。她虽然表面上看似若无其事,可是她心里却堵得慌,憋得慌。她很想找个人说说,可是,找谁呢,她这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又没有跟她说话的左邻右舍,况且,家丑也不能外扬呀。唯一能说说的人就是春生,可是李兆花心疼儿子,不想为难他,不想给他添心事。她总是打了牙往肚里咽,除了春生在场的以外,其他的从不给春生提起。有时,春生见她不高兴也问她,媳妇是不是惹她生气了,她总是说,没有,没有,好着呢。春生便对母亲说,媳妇是个直性子,心里有什么就捅出来,从来不问别人的感受,说完也就没事了。要她千万别跟她计较,别跟她一般见识。李兆花也说,没事,没事,哪有大人跟小孩较真的?

李兆花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觉得憋屈。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睡不着觉,不免胡思乱想。她想到,自己来到城里,是真心地想侍候好儿子、媳妇、孙子,是真心地想给儿媳处好。她吃亏包憨,任劳任怨,装聋作哑,只管干活。儿媳不管怎么抱怨,指责,她都默默地忍受,从来不还言。她从不搬弄是非,在春生面前从没说过儿媳半个“不”字。作为婆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可是,儿媳还是不满意。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仔细地想了想儿媳对她的抱怨和责怪,觉得有的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好,比如在老家人们都说“不咸不香”,再加上自己的口味重,做菜的时候,盐就放多了。再如机洗衣服的时候,有时觉得小孩的一两件衣服,单独洗也要用两三缸水,太可惜了,于是便把小孩的衣服和大人的一块洗了……这些都好办,知道错了,下次不这样做就行了。可是有些她是想做却做不到的呀,什么不会普通话呀,没有文化不能读故事书呀,不懂教育呀,她一个农村老太婆,哪里知道这些呢,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能让你满意呀……她还想到,虽然婆媳两个没打没闹,甚至也没红过脸,但那是她忍让、委曲求全的结果。在儿媳面前,她觉得很自卑,很压抑,整日里提心吊胆,唯恐做错了什么事情。她觉得自己很累,不光身体累,还心里累。她觉得别扭,委屈,苦闷,烦躁,禁不住埋怨起自己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进城,看孙子,城是那么好进的吗?孙子是那么好看的吗?她觉得进城是个错误,这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生活的地方。还是回去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三间瓦房虽然没有这里的楼房敞亮,但是住在里面心里清净,畅快,没有这些烦心的事。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光让李兆花烦心,更让她伤心,痛心。

这天,儿媳下班回来,一进门就高声叫道:“妈,来客人了。”李兆花正在房间里哄孙子玩,听到喊声,急忙抱着孙子出来。见媳妇的身后跟着一个人,六十多岁,微胖,有点秃顶,戴着眼镜。忙让座。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医院XX科退休返聘的郑大夫;这位是夏春生的母亲、我的婆婆李兆花。”儿媳先指着来者后指着李兆花说。

“鄙人郑宗仁,很高兴认识你。”老者向李兆花笑了笑,伸出了右手。

李兆花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急忙腾出一只手来,和郑大夫握了一下。

“郑大夫,快坐——妈,把孩子给我,你快给郑大夫沏茶。”儿媳说着就接过了孩子。

李兆花顿时觉得儿媳今天有些异常。过去,家里来了春生或儿媳的客人,看得出来儿媳都不希望李兆花在旁边。李兆花也知趣,总是说声:“你们说话”,然后就抱着孙子进了自己的房间。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光不撵她走,还要她招待客人?

李兆花沏好了茶,给郑大夫倒上了一杯,说:“郑大夫,你喝茶。”然后转身要进自己的房间。

“妈,你坐会说说话吗,郑大夫不是外人!”儿媳喊住了她。

李兆花不好意思再回房间了,靠着媳妇坐了下来。

“郑大夫,听说你老伴两年前就去世了,你现在是一个人过活?”儿媳问郑大夫。

“可不是,老伴去世了,儿子一家三口又在北京,家里就我一个人。”郑大夫低声地说。

“你不觉得冷清、孤单吗?”

“出来进去,独身一条,能不冷清、孤独吗?按说,孩子又不用我的钱,我的退休工资足够我花的,我根本没有必要再返聘,我现在上班,就是为了排除寂寞,打发时间。”

“你就没打谱再找个老伴吗?”儿媳说着,还故意瞟了瞟婆婆。

“前段时间没心思,这半年里,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一直也没遇到合适的。”

“郑大夫,是不是你要求的条件太高了,一般的你看不上?”

“哪里,哪里。老了还要求多高的条件,是个伴就行;懂道理,知疼热,会操持家务就行——其实,我也没有多少家务可操持。”

“没有文化的行吗?”

“有文化的不一定懂事理,懂事理的不一定有文化。我去世的老伴,小学都没上完,可我们两人一辈子没红过脸。”

“妈,你看,郑大夫人多好,条件多好,你认识的人中,如有合适的,给他介绍个呗。”

“我……我……”李兆花窘极了,心里想,媳妇呀,媳妇,你这不是有意弄婆婆的难堪吗?我千里老远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给他介绍对象去?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一定……一定……,我碰着吧。”

“妈,你给郑大夫说话,宝宝睡了,我把他放下。”儿媳说着抱着孩子进了房间,把李兆花和郑大夫两人撂在了客厅里。

儿媳要她给郑大夫说话,不说吧,怕冷落了客人,可说什么呢?李兆花为难了。

倒是郑大夫先开口了:“李兆花女士,你家媳妇把你的情况都给我介绍了,你一个女人家,能把春生供着上完研究生,真是了不起呀。”说着还对李兆花竖了竖大拇指。

“让你过夸了,让你过夸了。”李兆花一边应答着,一边想:媳妇呀,咱给人家郑大夫从没见过面,给人家说这么多干什么?

“大妹子,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介意吧,一个人生活难啊。”郑大夫感叹着。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好了,有儿子,有媳妇,跟前还有个胖孙子,我也知足了。”李兆花由衷地说。

“可你不能光为他们活着啊,你不能整日地只围着儿子、孙子打转转,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呀!”

“人过一辈子不就是过的孩子吗?不为孩子活着为谁活呀?儿子、孙子就是我的命,要不是为他们,我一百条命也没了。”

“你说的是过去人的活法,现在,人们已经不这样活了。比如你吧,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你自己的生活,比如找个老伴了,毕竟满堂儿孙,不如半路夫妻呀!”

“郑大夫,你可别说了,我可丢不起这份人,更不想让春生两口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更不会使孩子抬不起头来,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理所应当,我要是走了那一步,俺一生的好名声也就毁了。好事不出门,孬事传千里,俺村里人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

“你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关别人什么事?”

“那可不行,也许你们城里是这样想的,在俺们农村,名声比命都要紧,舌头板子能压死人!”

“那你就不打算找个老伴,开始新的生活了?”

“俺一个人过惯了,过去几十年一直没这样想过,现在更不会这样想。”

“既然这样,咱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不好意思,我告辞了。”郑大夫说着便站起身来。儿媳在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急忙跑出来,说:“郑大夫,再坐会吗,你看,我光哄孩子了,也没给你说上话。”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走了,走了。”郑大夫说着就走出了门,待媳妇送出来,他已经进了电梯了。

送走了郑大夫,李兆花回了自己的房间,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蹊跷。她仔细地把郑大夫从来到走的过程又捋一遍,她突然觉得自己被儿媳妇蒙了——这个郑大夫根本不是来作客的,而是儿媳领来相亲的。你看他来了就说一个人寂寞、冷清,一个劲地劝自己不要围着儿孙转,要有自己的生活,应该再找个老伴,特别是最后,当自己一口咬死不准备找人的时候,他撂了句“既然这样,咱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拔腿就走了,这不正是来相亲的吗?再说媳妇吧,开始让她给郑大夫沏茶,然后又要她留在客厅里给郑大夫说话,还故意引着郑大夫说家庭的情况,最后又以卧孩子为由,躲进房间不出来,有意地让她和郑大夫单独交谈,这不是下好的套让她钻吗?

李兆花这次是真的伤心了,给我说媒,给我找个老伴,这分明是觉得我是累赘,是包袱,是想办法把我扔出去。媳妇呀,媳妇,你要撵我就明说,又何必这样呢?这几个月里,我给你们洗衣、做饭、看孩子,我没吃你们的闲饭呀!人们都说,养儿防老,现在我还不算很老,还能跑能咬,你们就不想要我了,要是有一天,我光能吃不能干了,你们还不得一脚把我踢到大街上去。她想去问问儿媳是不是这个意思,可又一想,儿媳毕竟没挑明给她说媒,这层窗户纸毕竟还没戳破,问了,媳妇要说压根就没有这意思,那不是自找没趣……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禁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她估计这事儿媳一定没告诉春生,因为如果春生知道了,是绝对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怎么办呢,要不要给春生说呢?她想,如果告诉春生,小两口免不了又闹矛盾,就儿媳的那脾气,春生还不白生窝囊气。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别给他添心事了。

既然媳妇下了逐客令了,走吧,虽然舍不得孙子,放不下儿子,那也没有办法。假如硬是赖在这里不走,以后的婆媳关系会更难处,要是到了打架闹乱子的一步,就更不好收拾了。趁着现在还没撕破脸皮,好聚好散。至于看孙子,她也想好了,明天她就给亲家打电话,就说老家的邻居打电话来,说前几天刮大风,刮断了大树,把房子砸坏了,她要赶紧回家修房子去。春生和媳妇那里,她也这样说。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给亲家打了电话,亲家信以为真,说明天就来。她见春生夜班还没回来,便先给儿媳妇说了。儿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说:“妈,你走别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吧,我可真是为你着想,想让你晚年幸福,绝没有撵你走的意思。”“我知道你为我好——家里的房子是真的坏了,不然我能舍得孙子。”李兆花违心地说。一会,春生回来了,开始还不信,后来见母亲言之凿凿,也就信了。开车把她送到了长途汽车站,买了车票,送她上了汽车。汽车开动了,还向母亲喊:“修好房子赶快回来!”

回到了家里,乡亲们听说李兆花回来了,纷纷跑来看她。都说她到儿子那里去享福,怎么享黑了,享瘦了?问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些不服水土?……李兆花虽然嘴里答着“好着呢”“好着呢”,可眼泪却禁不住流下来,又怕乡亲们看见,急忙做出被什么东西眯了眼睛的样子,拿手帕把眼捂上了……

1
查看完整版本: 司民李兆花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