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泥街
那城边上有一条*泥街,我记得非常真切。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
我去找,穿过*色的尘埃,穿过被尘埃蒙着的人影,我去找*泥街。
我逢人就问:“这是不是*泥街?”所有的人都向我瞪着死鱼的眼珠,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影子在火热的柏油路上茫然地移动,太阳把我的眼眶内晒得焦干,眼珠像玻璃珠似的在眼眶里滞住了。我的眼珠大概也成了死鱼的眼珠,我还在费力地辨认着。
我来到一条街,房子全塌了,街边躺着一些乞丐。我记起那破败的门框上从前有一个蛛网。但老乞丐说:“红蜘蛛?今年是哪一年啦?”一只像金龟子那么大的绿头苍蝇从他头发里掉下来。
黑色的烟灰像倒垃圾似地从天上倒下来,那灰咸津津的,有点像磺胺药片的味道。一个小孩迎面跑来,一边挖出鼻子里的灰土一边告诉我:“死了两个癌病人,在那边。”
我跟着他走去,看见了铁门,铁门已经朽坏,一排乌鸦站在那尖尖的铁刺上,刺鼻的死尸臭味弥漫在空中。
乞丐们已经睡去,在梦中咂吧着舔那咸津津的烟灰。
有一个梦,那梦是一条青蛇,温柔而冰凉地从我肩头挂下来。
关于*泥街和S机械厂
*泥街是一条狭长的街。街的两边东倒西歪地拥挤着各式各样的矮屋子:土砖墙的和木板墙的,茅屋顶的和瓦屋顶的,三扇窗的和两扇窗的,门朝街的和不朝街的,有台阶的和无台阶的,带院子的和不带院子的,等等。每座屋子都有独自的名字,如“肖家酒铺”,“罗家香铺”,“邓家大茶馆”,“王家小面馆”,等等。从名字看去,这*泥街人或许从前发过迹。但是现在,屋子里的人们的记忆大概也和屋子本身一样,是颓败了,朽烂了,以至于谁也记不起从前的飞*腾达了。
*泥街上脏兮兮的,因为天上老是落下墨黑的灰屑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灰,一年四季,好像时时刻刻总在落,连雨落下来都是黑的。那些矮屋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从上到下蒙着泥灰,窗子也看不大分明。因为落灰,路人经过都要找东西遮挡着。因为落灰,*泥街人大半是烂红眼,大半一年四季总咳着嗽。
*泥街人从未注意过天色有蔚蓝色,青色,银灰色,火红色之类的区别,因为他们头顶的那一小片天老是同一种色,即灰中带一点*,像那种年深月久的风帆的颜色。
*泥街人从未看到过日出的庄严壮观,也未看到过日落的雄伟气势,在他们昏暗的小眼睛里,太阳总是小小的、**的一个球,上来了又下去了,从来也没什么异样。他们只说:“今日有太阳。”“今日没太阳。”“今日太阳好得很。”“今日太阳不怎么好。”而到了盛夏,当屋外烧着烈焰,屋内变成蒸笼时,他们便气哼哼地从牙缝里嘟哝着:“把人晒出蛆来啦。”
*泥街爱卖烂果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果子一上市就老是烂的:烂苹果、烂梨子、烂桔子、烂桃子、烂广柑、烂葡萄等,有什么卖什么。街上终年飘着烂果子诱人的甜香味儿,使路人垂涎三尺。但*泥街人一般吃不起水果,虽是烂的也吃不起,家里小孩嚷着要吃,便吓他:“烂果子吃了要得癌症的!”尽管怕得癌症,有时又买几个饱饱口福。
*泥街上人家多,垃圾也多。先前是都往河里倒,因为河水流得快,一倒进去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后来有一天落大雨,有一个老婆子乘人不注意,将一撮箕煤灰倒在饮食店门口了,边倒还边说:“煤灰不要紧的。”这一创举马上为人所发现,接下去就有第二、第三、第四个也来干同样的勾当。都是乘人不注意,但也都为人所发现。垃圾越堆越高,很快成了一座小山。先是倒纯煤灰,后来就倒烂菜叶、烂鞋子、烂瓶子、小孩的大便等。一到落雨,乌黑的臭水横贯马路,流到某人门口,那人便破口大骂起来:“原来把我家在当垃圾桶用呀,真是杀人不见血!好得很,明天就打报告去市里控告!”但是哪里有空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忙来忙去的,过一向也就忘了打报告的事。一直到第二次落雨,才又记起控告的事,那第二次当然也没去控告,因为又为别的事耽误了。
*泥街人胆子都极小,并且都喜欢做噩梦,又每天都要到别人家里去诉说,做了什么梦呀,害怕的程度呀,夜里有什么响动呀,梦里有什么兆头呀,直讲得脸色惨白,眼珠暴出来。据说有一个人做了一个噩梦,一连讲了四五天,最后一次讲着讲着,忽然就直挺挺地倒下,断了气。医生一解剖,才知道胆已经破了。“心里有事千万别闷着!”婆子们竖起一个指头警告说,“多讲讲就好了。”
*泥街人都喜爱安“机关”,说是防贼。每每地,那“机关”总伤着了自己。例如齐婆,就总在门框上吊一大壶滚烫的开水。一开门,开水冲她倒下来,至今她脚上还留下一个大疤。
*泥街的动物爱发疯。猫也好,狗也好,总是养着养着就疯了,乱窜乱跳,逢人就咬。所以每当疯了一只猫或一只狗,就家家关门闭户,街也不敢上。但那畜生总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行凶作恶。有一回,一只疯狗一口咬死了两个人,因为那两个人并排站着,腿挨在一起。
*泥街人都喜欢穿得厚实,有时夏天了还穿棉袄,说是单衣“轻飘飘的”,心里“总不踏实”,要“沤一沤,省得生下什么病。”即算得了病,只要一沤,也就好了。有一年夏天,一个老头儿忽然觉得背上痒得不得了,脱下棉衣来查看,见棉花里面已经沤出了好多虫子,一条一条直往外爬。后来那老头儿果然活了八十多岁。每次小孩热不过要脱棉衣,大人就骂他:“找死!活得不耐烦了!”
*泥街人很少进城,有的根本不进。据说原先没有城,只有这一条*泥街,所以大部分*泥街人都是街生街长的,与城里没关系。比如说胡三老头吧,就一辈子没进过城。每当有人向他提起这个问题,他便矇眬着棕*色的老眼,擦着眼屎做梦似地说:“从前天上总是落些好东西下来,连阴沟里都流着大块的好肥肉。要吃么,去捡就是。家家养着大蟑螂,像人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你干吗问我?你对造反派的前途如何看?”
*泥街的市民老在睡,不知睡了好多个年头了。日出老高了打开门,揉开惺松的小眼睛,用力地、吓人地把嘴张得老大,“啊呀”一声打出个大哈欠。如有熟人门前经过,就矇矇眬眬地打招呼:“早得很啊,这天,早!好睡……”说梦话一般。一边吃早饭,一边还在睡,脑袋一沉一沉,有滋有味。看线装古书,看着看着,眼皮就下沉,书就掉,索性不看,光打呼噜。上茅坑屙屎也打个盹,盹打完屎也屙完。站队买包子,站着站着,就往前面的人身上一倒,吓一跳,连忙直起。泼妇骂街,骂着骂着,压压抑抑冒出个哈欠来,一个之后,又有两个,三个,还是骂,一骂一顿脚,一打哈欠。怎么不瞌睡?春光宜人呀,秋高气爽呀,夏天夜短呀,冬天不便做事呀,一季有一季瞌睡的理由。或者就干脆一直睡到中午,省下一顿饭,少吃的理由是消耗得少。从街头到街尾,小屋里,马路上,男女老少都在磕磕碰碰,东倒西歪,也不知怎么就混了一天,咂着嘴叹道:“真快!”真的,太阳又从街口王四麻家那烂茅屋顶上落下去了,*泥街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呀?一眨眼工夫!连好好想一想都来不及!好像才睡了一觉,却又过了一个季节。有什么办法,*泥街又要睡了,家家关门闭户,一些人家还留着一盏昏*的小电灯,一些人家只留着黑洞洞的窗户。而一到九点,所有的小电灯都要熄了。当整条街都闭上了最后一只小眼睛时,就仿佛整条街都从这城边上消失,找也找不到了。
*泥街尽头,紧挨着居民的房子,立着S机械厂。
S机械厂是*泥街的独生子。
S机械厂是唯一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提高了*泥街价值的东西。
厂里有五六百人,大都是*泥街上的居民。
S机械厂是生产什么东西的呀?“钢球。”人们回答。每隔半个月,就有几十箱黑糊糊的东西从这个厂子里运出去。这种钢球是用来干什么的?没人答得上。如果硬要追问,就会有人警惕地盯紧你左看右看,问:“你是不是上头派来的?”如果还不走开,他们会继续说:“你对合理化管理怎样看?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发扬?”直问得你满脑子惶惑,转背溜走了事。
谁也说不清S机械厂的厂史。
它立在*泥街的尽头,它是从来就有的。
S机械厂是从*泥街生出来的,*泥街上的市民讲起S来,总是讲:我们S是块好肥肉,*子们看着看着,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啦;我们S早就与上面有联系,我们这批人才都会要在*泥街上小包车进,小包车出啦;我们S了不得,偌大的六栋车间何等威武,龙门刨的响声吓死过一个老婆婆啦;有人从城里面打洞,要挖空我们S的地基啦,等等。
其实那被锁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门里头的S,是一点什么看头也谈不上的。只有一栋办公楼是新建的,但也早已蒙上了黑灰,结满了蛛网。楼里面又总是有一股茅厕的臭臊气。六栋车间全是黑糊糊的,是以前的居民住房改的,窗子又矮又小,像一只只*眼。窗旁扯着一些麻绳,麻绳上晾着一串串灰穗子。每当机床嘶叫起来,震动了大气,灰穗就如柳絮扬花似地飘落。
厂门口有一口塘,人们叫它“清水塘”,其实水一点也不清,乌黑乌黑的,上面浮着一层机油,泛着一股恶臭。塘边堆满了废棉纱和铁屑,一直堆到塘底。谁也不曾看见鱼类在这死水中生存,就连孑孓也不在这死水中生存。塘里还总是浮着死猫和死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谁也没看见这些东西掉进去。所以每当塘里浮上一只死猫和死鸟,S的人们总要围观、议论,直议论得东张西望,害起怕来,这才壮胆似地大声说一句:“这*天,怎么搞的!”然后借故赶快离开。
后门那里有几个土堆子,据说原先是花园,但现在没有了花,连树也没一棵,只有一堆长了绿苔的碎砖瓦砾,一些随风飞来飞去的废纸垃圾。偶尔也有几只麻雀在那里歇脚,但并不久留。到今天那土堆下面还看得出一个填满了泥巴的大坑,里面埋着一副骷髅。自从那骷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埋到这里,人们就看见这些土堆间常常流动着一个大*火,绿莹莹的,异常亮,土堆子都被照得亮晃晃的,像一个人打了灯笼在那里转来转去。所以一到夜间,就没人敢从土堆边上经过。那刘铁锤和别人赌了五块钱,走到半路还是给吓回来了。
车间外面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东西,那是人们随手扔在那里的,扔了也就忘了。一个报废的生铁机床床身,一个生了气孔的底座,一堆锈坏的钢球,几只缺了口的老虎钳,一堆生铁铁屑,一律长着厚而松脆的褐锈,有的又半截埋在地下,日晒雨淋,就与泥土混为了一体。人们也认为这些东西终将化为泥土,也就乐得懒去收拾了。
S机械厂曾经终日终夜地燃烧着吼着,吐出那些怪模怪样的钢球。*泥街人倾听着这吼声昏头昏脑地度日,年深月久,渐渐地就把这吼声当作了自然界本有的音响。要是一觉睡醒,忽然听不见那闷闷的吼声,恐怕倒要大伤其脑筋了。
从前有一条*泥街。
街上有一家S机械厂。
那里终年弥漫着灰尘。有纤细的小蓝花从灰尘里长出来,古怪而刺眼。
那里有一排排烂雨伞似的屋顶,成群的蝙蝠在夕阳的光线里飞来飞去。
哦,*泥街,*泥街,我有一些梦,一些那样亲切的,忧伤的,不连贯的梦啊!梦里总有同一张古怪的铁门,总有那个**的、肮脏的小太阳。铁门上无缘无故地长着一排铁刺,小太阳永远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射出金属般的死光。
哦,*泥街,*泥街,或许你只在我的梦里存在?或许你只是一个影,晃动着淡淡的悲哀?
哦!*泥街,*泥街……
改变生活态度的大事情
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记得,在很久以前,来过一个叫作王子光的东西。为什么说他是一个“东西”呢?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子光是不是一个人,勿宁说他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这道光或磷火从那些墨绿色的屋檐边掉下来,照亮了*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们平白地生出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使他们长时期地陷入苦恼与兴奋的交替之中,无法解脱。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齐婆去上厕所,第一次发现男厕那边晃动着一道神秘的光。据她自己说,当时那些灰白的星子一下就从茅屋顶上落下去了,屋瓦哗哗乱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上头跑过。她想抬起头来看,但脖子软绵绵的,她竟身不由己地在厕所边上坐了下来。然后她便进入了一种意境,在那种意境里,无数匹黑狗在厮咬,太阳紧贴着一蓬冬茅。她闭着眼,悠悠晃晃地想了一上午。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把两只鞋脱下,用绳子穿好吊在耳朵上,围着厕所绕圈子。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叫作王四麻的有络腮胡子的男人在门口的苦楝树上挂了一个很大的粪桶,自己爬上树,坐进那粪桶里荡起秋千来。荡到中午,绳子终于磨断,粪桶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他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这一来他索性不起来,就在树下打起了鼾。鼾声如远方大炮隆隆,震得整条街居民心神不定,一串一串地打喷嚏。事后他说,他爬上树之前有一具无头尸体在敲他家的后门,他一听见那响声就认定好事情已经到来,所以才坐进那只粪桶。他在粪桶里面的时候,听见外面鞭炮声响成一片,看见头顶上硝烟滚滚。后来他在梦里吸吮一个很大很大的桃子,不知不觉地唤出那个玫瑰红色的名字:“王子光?!”最初有关王子光的种种议论,也就是由此而来。那当然是一种极神秘、极晦涩,而又绝对抓不住,变幻万端的东西。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影射,一种狂想,一种粘合剂,一面魔镜……老孙头则大言不惭地向人宣布:“王子光的形象是我们*泥街人的理想,从此生活大变样。”他说这话时顺手拍死了大腿上停留的一个蝇子。这个奸诈油滑的老头,的确是个有眼力的家伙,他一语便道出了真情。而真情往往是裹在浓厚的云雾中的一颗暗淡的小星,一般人是觉察不到的。只有那种老于世故,而又永远保持着天真纯洁的人,才会在冥冥之中“悟出”它。老孙头便属于这么一种人。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如果在半夜,*泥街人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就可以看到酒店门口的那棵枯树上吊着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像一只猿猴,那便是老孙头。老孙头从来不睡死,但老孙头也从来不完全清醒。他在S厂守传达,从未出过差错,却每天都将疯狗放进厂内来,疯狗一咬一叫,他就鼓着掌在厂内兜圈子,吹口哨,逗引激怒那些狗们。奇怪的是狗并不咬他。要是两三天没有狗来,他就赶好远去找,再没有,他便病倒了,蜡*着脸,恹恹的,头上包一块湿毛巾打瞌睡,说:“头疼,倒不如死了的好。”自从*泥街出现王子光的阴*以来,这老头忽然脱掉身上那件污迹斑斑的烂棉袄,打起赤膊来,并且顿时就变得双目生光,精神抖擞,仪表堂堂了。他从什么地方搞来一支气枪,整日不断地向酒店门口那棵枯树射击。第二天他又别出心裁,弄了许多彩色气球挂在树上,然后一个一个地击落它们。他还提一桶涮碗水站在酒店的阁楼上,等候良久,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准某个路人,朝他劈头浇下。“闪闪红星,光芒万丈。”他拉住酒店的每一个顾客说,直说得自己容光焕发,鼻头上长出一个小疖子。为了显示自己精神面貌大改变,他还从那天起坚持每日吃一个烂梨子,而且当许多人的面专选有虫眼的那个地方下口,很清脆地“格嘣”一声,吃完之后便向围观的人扬言:“已经发现了王子光的某些踪迹”,这种事与“一种虎纹花猫有直接的联系”,事实真相“不堪设想”等等。
如果没有王子光这类事情,我们*泥街也许永远是一条灰暗无光的小街,永远是一条无生命的死街,永远被昏*的小太阳静静地曝晒着,从来也不会发生哪怕一件值得永久纪念的小事,从来也不会出一两个惊世骇俗的大英雄。然而从齐婆在厕所边进入那种太阳和冬茅草的意境那一瞬间起,*泥街的一切都改变了。矮小破败的茅屋蠕动起来,在阳光里泛出一种奇异的虎虎生气,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屋顶上枯萎的草向着路人频频点头,宛如里面灌注了某种生命的汁液。*泥街新生了。为了庆祝这种新生,每人都在额头上贴起了两块太阳膏药,而且都压抑着内心跳跃着的狂喜之情,一下子成为了一些性情文雅、语言含蓄的人。如有人问:“在天气方面有些什么新动向?”回答的人便讳莫如深地说:“从刚下过雨的泥土里钻出蚯蚓这种有灵性的小动物,看者该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啊!”诸如此类。他们还一张接一张地往墙上贴标语,红纸、绿纸和*纸,上写这类语句:“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即将来临!”“好男儿志在四方!”“养成喝开水的文明习惯!”等等。终于在一天中午,袁四老娘腰缠一块猩红色的绸子出现在马路上。当她跑起来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大小妖鼠从山上向这条街道俯冲下来,脚步如石子落地“嘣嘣”作响。小屋里的人都戴上黑色眼罩探出头来,偏着头听了一会儿,忽然就呜呜地哭泣了,声音响彻天宇……
在出太阳的日子里
一
一出太阳,东西就发烂,到处都在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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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场门口的菜山在阳光下冒着热气,*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挂出去年存的烂鱼烂肉来晒,上面爬满了白色的小蛆。
自来水也吃不得了,据说一具腐尸堵住了抽水机的管子,一连几天,大家喝的都是尸水,恐怕要发瘟疫了。
几个百来岁的老头小腿上的老溃疡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裤脚摆展览似地摆在门口,让路人欣赏那绽开的红肉。
有一辆邮车在*泥街停了半个钟头,就烂掉了一只轮子。一检查,才发现内胎已经变成了一堆浆糊样的东西。
街口的王四麻忽然少了一只耳朵。有人问他耳朵哪里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说:“还不是夜里烂掉了。”看着他那只光秃秃的,淌着*脓,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里都挺不自在的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耳朵会不会也发烂,那可怎么得了呀?
这天气,铁也烂得掉。S大门上的铁锈就在一点一点地剥落,终于锈断了一根铁栅。谁也记不得,铁门内的人们更记不得,那灼人的、长满白刺的小太阳在铁锈色的一角天空里挂了多久了,好像它从来就挂在那里。既然从来就挂在那里,当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们不看太阳,然而S的人们用鼻子嗅气温,可说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点风,就把颈子缩下去,说:“冷了。”太阳稍一阴,又说:“筋骨里有寒气。”指指脑壳:“这里面有潮。”边讲还边划划手,好像那“潮”在跑出来,要赶开它。太阳稍一烈,就又不高兴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会要死人啦。”
在人们的记忆里面,好久以来,就一直出太阳。由于某种原因,好久以来,铁门内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着。迷迷糊糊,眼屎粘紧了眼皮,惬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样的热烘烘的梦,出汗的梦,从那些随处乱堆的烂木板里,从那些油污的箱子上头升起来了,形成一片梦网,其间又夹有兽叫似的各式鼾声。痛快!太阳这么好,太阳底下连蚊子也做梦的,连苍蝇也做梦的,阎老五小腿的溃疡上不就有好几个绿头的在做梦吗?有一只半醒的苍蝇还晕头晕脑地一下子就闯进了他那大大张开、流着涎水的口中。
冥冥之中,守传达的老孙头梦醒过来和人讲起:“天子要显灵了,有怪事出的。首先应该肯定,形势一片大好……上面有个精神叫‘好得很’,是关于爱国主义精神的。什么叫‘好得很?目前形势好得很!上级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觉时不要把两只眼全闭上了,要张一只闭一只,要出怪事了。”太阳晒着砖墙,砖墙嗞嗞地作响,应和着老孙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引出一个饱嗝,饱嗝又引出一个哈欠。听的人也恍然应和着,眼皮耷拉下来,不久就糊里糊涂的了。
老孙头的话谁也没在意。然而老孙头的话不久就灵验了。
来了一个剃头的。那人担着一副油渍麻花的担子,手里晃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担子砰地一下顿在S门口,喊起来:“剃头啦!”
里面的人一齐往墙根贴去,惊恐地转动小小的头。
“来了?”
“来啦……啊?”
“剃头啦!”那人还在喊,鼓着两个有血丝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两道寒光。
是时候了,天地间不是通红了么?西面墙上不是停留着一片火光么?红得就如刚流的血。
“塘里漂着一只死猫。”宋婆压低了喉咙说,也不望人,鼠子一样贴墙溜行着。
“放屁!嗐,没什么死猫。”齐婆一把紧紧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么来,一仰头,一拍掌,涨紫了脸反问她: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
“塘里又漂上了死猫。”
“*剃头……”
“千百万人头……”
“血光之灾……”
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一面说一面担忧地看着西面墙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么地方砍头啦。”张灭资懵里懵懂地告诉人,睁大了一对白眼珠。
大家一惊,脸上全变了色,连忙抬头看。太阳怎么那样亮,那样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虚假的,明明隐藏着什么阴谋。狗不是叫起来了么?还有那铁门,也没人去碰它,不知怎么老是咣当咣当地响?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齐婆龇着牙,在厂内疯跑着兜圈子,每遇到一个人就停下,用手从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里边说:“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们踱过来踱过去,惴惴地。那一天总有好多次,偷眼窥看西墙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过之后,皱起眉头来想一想,眯了眼来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叹口气,想睡,又不敢。讲话的声音也变了,人人“嘶嘶”地哑着喉咙。
“天倒是好。”没话找话。
都等着。
终于等来了。
狗在*泥街上叫着,卖烂肉的吆喝着,泼妇尖叫着,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处所传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许多蜂子在耳边哼。里边的人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迷迷糊糊,随便搔一搔都“喳喳”作响,随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雾,好天!
“剃头啦!”暴眼珠又到了门口,手里扬着雪亮的什么东西,眼里射出寒光。
被惊醒过来,都往车间里躲去。
“同志们,上面来了一个文。”老郁举着枯柴样的胳膊,三脚两脚窜进来。“恶性*疮……有一个贼老是盯着我。最近有一种阴谋!我听见一种‘嚓嚓嚓’的声音,我转来转去的,到处都有这种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铁门被老孙头吱吱呀呀地关紧了。人人脸上晃着*魅的影子,阴阴沉沉,躲躲闪闪,口里假装讲些不相干的事,心里怀着*胎。
瞌睡竟没有了。
“*疮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说。
“他是谁?”
S的人们一式地朝空中瞪着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发问。问过之后,绞尽脑汁来想,东张西望,惶惶不安。望过之后,也还是瞪着小小的白眼,也还是那个问题:“谁?”
那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查办的又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何况*泥街人是些坚定的、有教养的市民,不是那号爱刨根问底的怪物。查办,就是查办呗,有人硬要问,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气大吼一声:“白痴!”把那人吓个半死。
查呀查的,那个人总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来:“总不会是自己吧?”费力地思前想后,还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生疮。于是张大鼻孔到别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进许多灰尘,鼻孔的边缘都变得墨黑。天气又一天热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阳也烈起来,*泥街人按老习惯还穿着棉袄,当然就出毛毛汗。现在一紧张,真可讲是汗如雨下。太阳底下一晒,臭烘烘的,要脱呢,又不敢,伤了风怎么得了呀!
查办尽管查办,老孙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门口,逢人就宣传:“目前形势好得很!”
有一天杨三癫子宣布他查出那个人了,不过他查出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蜥蜴。还讲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墙上,早上他走那墙边过,想用钩子去钩,那蜥蜴还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别人还兴致勃勃地听他讲,后来忽然记起:蜥蜴怎么能传播*疮?何况这癫子一句也没提*疮的事。可见完全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没事干。
后来又起了一种舆论,讲生疮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一个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S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个*,但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因他每次到S来总在脸上蒙一块黑布,即算热得大汗淋漓,黑布从不除下。那*很瘦弱,弯腰弓背的,一副穷酸样子,走路总避着人,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有时还躲在黑角落里吃点什么捡来的东西。
“那*呀,我看是刘家*。”刘铁锤开口说。
“什么?!”齐婆暴跳起来,‘什么刘家*,我看倒是我们齐家*。今天早上有一股阴风钻到我房子里来,我一嗅就嗅出来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好家伙,来了!不是他还有谁?”
“胡说八道,你这妖婆!”
“不要闹个人意气。”宋婆唠唠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这样出汗,这样出汗,背上都结出一层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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