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7月的一天,南方冶金学院(即现在的江西理工大学,在赣州)的青年教师赖章盛正在办公室工作,资料室的资料员*玉香突然跑了进来,递给他一本名叫《风展红旗》的书,并指着书中一篇名为《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的文章说:“你快看看这篇文章,文章中所说的那个被丢失的女孩子,很像你母亲!”
原来赖章盛在赣州定居后,她的母亲张来娣便常会从乡下来赣州小住,有一段时间还辛苦地为他照看孩子。而赖章盛与*玉香是邻居,张来娣经常会与*玉香的母亲聊些家常,有一次张来娣无意间聊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是个孤儿,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正好*玉香也在场,她听后啧啧感叹了一番,对老人家的坎坷经历深表同情。
赖章盛于是仔细地看了这篇文章,这是时任全国*协副主席、中顾委常委陆定一在年写的一篇回忆文章,唐义贞烈士是陆定一的妻子,在年不幸牺牲。陆定一在文中写道:
唐义贞烈士,所生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名叶坪。年12月30日生。长征时寄养在雩都。对这个孩子,我尽了力,从年找起,到现在没有找到,看来已经无望。如果她在,应该是50岁了。
陆定一
读到这里,赖章盛的心狂跳不已。母亲张来娣从小就被村里人称为“野萍”,“叶坪”和“野萍”,读音何其相似!“雩都”就是现在的“于都”,而母亲从小正是在于都长大的;陆定一的文章写于年,那一年母亲正好也是50岁!
一股激动的情绪如电流般贯通了赖章盛的身心,种种迹象表明,母亲的母亲——外婆也许就是唐义贞烈士,母亲的父亲——外公也许就是陆定一!
赖章盛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提起笔给陆定一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我细细看了您写下的关于女孩叶坪的情况,得知您仍没有找到她。我惊异于‘叶坪’与我母亲的相似之处,我认为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
陆老,我之所以冒昧给您写信,目的在于寻根。此根若寻不着,是我母亲的终生憾事,也是我们全家的一大憾事。若我母亲真是唐义贞烈士与您所生之女并能得到证实,也就能告慰烈士在天之灵——烈士英灵不朽,后继有人!
那么赖章盛的猜测,究竟对不对呢?
年12月30日,陆定一的妻子唐义贞在瑞金叶坪生了一个女孩,为了纪念这个革命圣地,陆定一给孩子取名为“叶坪”。
唐义贞
年10月,中央红*主力准备长征,时任总卫生部药材局局长兼卫生材料厂厂长的唐义贞因为再次怀孕,被组织留在苏区打游击。部队出发前的一个晚上,唐义贞骑着马,从距离瑞金40多千米外的中央苏区卫生材料厂匆忙赶到了丈夫陆定一的住所。
面对妻子的突然到来,陆定一的心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唐义贞对他说:“我们厂已经传达下来指示,红*要转移,很快就要上路。我们得商量一下以后的事。”
陆定一的心情十分沉重,主力部队走后,留下的人的安全根本不能得到保障,况且妻子很快就要分娩,在哪里分娩?生下孩子如何安置?未满3周岁的女儿叶坪又该如何安置?
唐义贞见丈夫愁眉不展,主动安慰他说:“瞧你,愁成这个模样,我这么大个人,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你放心去吧,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就叫‘小定’,你说行么?”
在这种情形下,陆定一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强忍住心中的悲恸,脸上尽量露出笑容,然后深情地叮嘱妻子说:“义贞,好好保重呀!”
陆定一
唐义贞身为卫生材料厂的厂长,在部队转移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回去安排处理,她说完这些话以后,便匆匆回去了。第二天夜里,陆定一就接到了部队转移的命令,他来不及与妻子道别,来不及看一眼3岁的女儿,就踏上了征途。
但谁能知道,这一别,竟然是诀别!
主力部队离开后,为了更好地开展革命斗争,唐义贞只能将3岁的女儿叶坪托付给因病未能参加长征的卫生材料厂管理员张德万,托他将孩子带到瑞金县境外的乡村,找一户可靠人家寄养。张德万此前就经常照顾叶坪,叶坪亲切地称她为“好妈妈”。唐义贞还把父母留给她的一件传家宝——一双象牙筷子给张德万保管,以便日后和女儿相认。
年11月初,唐义贞跟随毛泽覃、贺怡等人从瑞金转移至长汀的福建省委机关工作。11月19日,即将生产的唐义贞住进了汀西县保卫局区队长范其标的家里,并在第二天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满月那天,省委通知唐义贞归队转移,唐义贞决定把孩子交给范其标夫妇抚养,她对范其标夫妇说:“大哥大嫂,孩子就送给你们抚养,你们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泪水夺眶而出,连忙将头扭向一边。
唐义贞(左)
范其标安慰唐义贞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孩子带好,菜汤剩饭也要把他喂养大,让你们母子以后相认。可孩子……还没有名字呢?”
“就叫他‘小定’吧!”唐义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范其标说:“这是我湖北省武昌县老家的地址,革命胜利后,我如果还活着的话,会来看孩子的,如若我未能再来,就说明我牺牲了,请告诉孩子,我是为革命而死的!”
唐义贞临走前,还坚持留下一条毛毯、一个铜盆和一个布包裹,但他没有向范其标透露自己和丈夫的身份,这是因为当时的革命斗争十分严酷,为了领导同志的安全,中央红*有规定:领导干部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泄露丈夫的姓名。
唐义贞归队以后,斗争的形势更加艰难。年1月28日中午,唐义贞所在的游击队被国民**包围在一条又长又深的山坑里,经过一番激战,唐义贞不幸被俘,被押往驻在四都下赖坝村的敌*团部。
这天晚上,唐义贞趁敌人看守不严,与另外两个男同志互相用牙咬开绑在手臂上的棕绳,然后逃了出去。敌人发现唐义贞逃走以后,马上出重兵寻找。由于不熟悉地形,加上体力不支,1月30日*昏,唐义贞又被抓了回来。
敌团长气急败坏地审问唐义贞:“你还想活吗?”
唐义贞轻蔑地说:“被你们抓住,我只有一死。”
“你这么年轻,死了不觉得可惜吗?”
“为天下劳苦大众死,死而无憾!”
敌人恼羞成怒,对唐义贞施以酷刑,但她始终坚贞不屈,在两天两夜的时间里,她滴水未进,不吐一字。敌人只好暂时把她丢进一间房子里,由士兵严加看守。
唐义贞苏醒过来以后,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一张简易路线图,上面画着由瑞金、会昌到信丰和大余相交的油山及周边主要村落的路线,此前一直来不及毁掉。她找出纸条,放进口里打算嚼烂吞下肚去,但就在她咀嚼纸条时,被守在外面的敌兵发觉,等敌人冲进来时,她已经把纸条吞下去了。
敌人怀疑唐义贞吞下了十分重要的机密,决定马上剖腹取出文件。动手之前,敌营长威胁她说:“你讲不讲那是什么文件?不然马上剖开你的肚子,你怕不怕?”
唐义贞淡淡地说:“我只有一条命,你们可以随时动手!”
敌营长大惊:“我看你这个赤匪,也是有丈夫有儿女的,怎么不为丈夫儿女想想,怎么这样铁石心肠?”
“我是有丈夫有儿女,正是为了他们,我才参加革命。死,对革命者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能为天下穷苦人而死,又有何惧?”
敌人惨无人道地剖开了唐义贞的肚子,并挖出了她的心脏,唐义贞牺牲时,年仅26岁……
唐义贞牺牲处
陆定一与唐义贞分手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年11月,贺怡从江西回到延安,陆定一才从她口中得知,唐义贞已经牺牲了。贺怡告诉陆定一:“我与唐义贞在一起时,听她讲,她在闽西生了一个男孩,送给当地老乡了。”
陆定一听后悲痛不已,痛失爱妻,骨肉分离,他的眼泪也流干了。从此以后,踏破铁鞋也要找回这对失散的儿女,就成了陆定一的毕生心愿。
新中国成立后,陆定一就动过去江西寻找妻子尸骨及儿女下落的念头,但由于他担任了*和国家的重要领导职务,工作十分繁忙,一直没有成行。陆定一曾请江西、福建两省有关*府部门帮忙,两省相关部门尽管花了很多精力,但始终没有线索。
陆定一
而小定被范其标夫妇收养后,取名为“范家定”。年的除夕夜里,在一家人欢聚一堂的团年饭上,范其标郑重地对范家定说:“孩子,你满18岁了。这是为你生母摆下的,我们等了她18年呀!孩子,你不是我们亲生的,该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随后他将当年的往事告诉给了范家定。
范家定于是找出母亲当年留下的地址,满怀希望地给湖北武昌写去一封信。可等来的却是退信:查无此地址。虽然初次寻亲以失败告终,但寻找生身母亲的愿望如一盏不灭的明灯,始终点亮在范家定的心头。
60年代初的一天,范家定又找出母亲当年留下的那个布包裹仔细抚看,突然惊奇地发现上面有隐隐约约的墨迹,但怎么拨弄也看不清字迹。
范其标突然想起来,包裹是染过色的,他告诉范家定,这个布包裹原来是白色的,上面确有毛笔写的字,他们不识字,怕这些字被白匪发现引起麻烦,便把它染成了蓝色,将字迹掩盖了。
怎样才能使文字重新显现呢?范家定四处求教。在县公安局的同事启发他说:“你不妨将布包浸在漂白粉中,或许可以褪去蓝色看到字迹。”范家定按照这个办法处理,果然包裹上出现了几个漂亮的毛笔字:
送胜利县平安区琵琶乡卫生材料厂
唐一真同志收
内有衣料两件
重一斤半
一九三三、五、六号
包裹上的字迹
看到“唐一真”3个字时,范家定心想:母亲不是姓唐吗?显然这是另一个人寄出的东西,这个未留姓名的包裹上的人,是不是不知名的生父?
有了这点新的线索,范家定四处请教求助。有一次,一位老同志推荐他向当时的广东省委副书记李坚贞同志查询一下情况。因为在闽西革命战争时期,李坚贞是第一位女县委书记,她对当时红*特别是女红*人员的情况应该了解很多。范家定于是写了一封信,并附上包裹上的字,寄给了李坚贞。
不久以后,李坚贞回信肯定地说:
“唐一真”是唐义贞的谐音化名,唐义贞同志是陆定一的亡妻。
李坚贞
范家定收到信后大吃一惊,既然自己的生母是著名的烈士唐义贞,那么现在的国务院总理、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岂不是自己的生父了?
于是范家定给陆定一发了一封电报,但当时陆定一正在受到冲击,他收到电报后,曾委托有关部门做了调查核实,经过查实,他深信范家定就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但陆定一生怕当时自己会连累了无辜的儿子,只好强压住万般思念,硬是没有给儿子回信。
直到年,陆定一才正式复出。这年8月12日,在有关同志的安排下,陆定一终于与范家定见面了。在无人介绍的情况下,陆定一径直走向范家定,激动地握起他的手,关切地说:“你是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找我的?”
范家定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连忙起身扶老父亲坐下,两双血脉相连的手紧紧地、久久地相握在一起。
年9月,陆定一请范其标夫妇全家到福州聚会。见面以后,他激动地握住范其标夫妇的手,深情地说:“感谢你们,感谢老区人民!你们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收养并哺育了孩子,这不是仅仅可以用‘患难之交’来形容,那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呀!你们是孩子的再生父母!”
晚年的陆定一
范其标也是热泪盈眶:“陆老,我们总算把孩子带到您面前了,现在把他交给您,我们的心就安宁了,我们死也可以瞑目啦。以前我让他跟了我的姓,那是没办法,现在也该改回姓陆了。”
陆定一当然不肯同意,在范其标夫妇的再三恳求下,他说:“至于姓,如果一定要改,那就让他姓‘陆范’好了,他既是陆家的人,也是范家的人。我想这是一个象征干群团结的姓,是纪念烈士的姓,也是对两家都有利的姓!”
随后陆定一又叮嘱儿子说:“孩子,两位老人是你的再生父母,他们年纪大了,你要留在他们身边,好好照顾他们。”陆范家定听后点了点头。
找到儿子以后,陆定一寻找女儿的愿望更加强烈,他又数次请人打听叶坪的消息,但一直没有结果。年12月,陆范家定来到北京看望父亲,陆定一心情沉重地对他说:“你母亲壮烈就义,可歌可泣,要把她短暂却光辉的一生所走过的历程写下来,作为对烈士的永久纪念,在我,也了却一个心愿。我已经75岁了,叶坪未找回,是我这一生的一件大憾事。现在,也应该向九泉之下的义贞做一番交代了。”
于是陆定一把对亡妻的深情化作笔下的一个个文字,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
《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
幸好赖章盛在年7月看到了这篇文章,这才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
陆定一看到信后,立即让陆范家定赶到江西核实此事,他还给江西省人民*府写了一封信,江西省*府接到陆定一的信后,命令江西省民*厅、公安厅组成联合调查组,配合陆范家定进行调查。
11月1日,陆范家定和调查组一起来到了赖章盛的家乡,当他第一眼看到张来娣时,便心跳不已:眼前的这个人,眉目酷似父亲,难道她真是自己从未谋面的亲姐姐吗?
陆范家定在与张来娣交谈时,张来娣提到了一个细节,她说自己小时候的随身物品中有一双象牙筷子,但后来不知是断了被扔掉还是丢失了。而陆范家定在找到父亲后,曾去过母亲的家乡武昌,从舅舅、姨妈那里得知,母亲八兄妹,每人都有一双象牙筷子,那是外公外婆送给儿女们的传家宝。难道母亲的这双筷子正好传给“野萍”了吗?
唐义贞烈士遗物
为了进一步扩大线索,陆范家定和调查组一行又来到了吉安县云楼乡芦下村,这里是当年那位管理员张德万的家乡。张德万没有儿女,他的侄子张永济告诉调查组:伯父张德万确实在红*卫生部门工作过,他从部队回到家乡后,没几年就病逝了。生前他曾告诉过家人,在于都县禾丰,他寄养了战友的一个女孩!
就这样,经过陆范家定和调查组的反复查证,最后终于确认:张来娣(“野萍”)就是陆定一离散53年之久的女儿叶坪!
年11月30日,陆定一终于在江西南昌滨江招待所见到了失散53年之久的女儿叶坪。此时陆定一已经81岁,而叶坪也已经56岁了。当叶坪见到白发苍苍的父亲时,她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陆定一和女儿叶坪(右二)相认
陆定一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将女儿细细端详,然后激动地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真是我的女儿啊!孩子,53年前,我把你扔下了!现在,又捡回来了,到底是捡回来了!53年啊,半个多世纪啊,失而复得,也算是世界纪录了!”
随后叶坪把自己的儿孙一个个介绍给陆定一,当轮到赖章盛时,陆定一高兴地说:“哦,好孩子,给我写信的就是你了?”
赖章盛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慌忙中开口道:“我捣乱了,让您从北方跑到南方来了。”
陆定一不禁大笑:“这个乱捣得好!捣得好!”
陆定一和陆范家定(左)、女儿叶坪(右)
但遗憾的是,唐义贞烈士的遗骸始终未能找到。年6月,在长汀西门外罗汉岭的唐义贞烈士墓建成,陆定一将唐义贞烈士的遗物银——一只手镯放入墓内,并立下遗嘱:
因烈士的遗骸未找到,墓已建成,把我的骨灰代替烈士的。
年5月9日,陆定一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这年10月30日,叶坪和陆范家定遵照父亲的遗愿,手捧陆定一的部分骨灰,放在了母亲的墓旁。历经60多年,这是他们一家人第一次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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