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一到,广州的回南天就来了。
天气持续的阴晴不定、潮湿多雾。
墙壁和瓷砖上被密密层层的水珠覆盖,阴暗的角落里生出了霉点,晾了好几天的衣服还没晒干,这一切都让人无法忍受。
何冉这几天一直睡不好,有一半是因为这折磨人的烂天气,还有一半则是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梦到那个男人。
他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嗓音,夜深人静时覆在她耳畔低语,说尽热恋中的情侣之间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或许这就是别人所谓的少女怀春,可何冉甚至没见到过那个男人的正脸,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连何冉自己都觉得蹊跷。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星期前的一次偶遇。
那天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周五下午,放学后何冉和丁小煦一起回家。
何冉坐的士,丁小煦蹭她的顺风车,已成惯例。
在校门口拦车时,丁小煦突然说:“何冉,我们今天先不着急回家吧。”
何冉看着她问:“你要干吗?”
丁小煦挠着头发,笑了笑说:“之前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嘛,我不好意思要太贵的,要不你就请我剪个头吧。”
何冉点头:“可以,你想去哪家?”
她包里有很多张美发卡,都是几位堂姐表姐送的,但是一直没用过。
丁小煦微圆的脸蛋上泛着红光,羞涩地说:“去正佳新开的那家,听说里面有几个理发师特别帅,好想看一看!。”
何冉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新开的店,那她应该没有卡,不过这也不碍事。思考片刻后,何冉点了下头说:“好,走吧。”
司机将她们送到广场正门,接下来便是丁小煦带路。
两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女并肩而走,一个活泼可爱,一个文静清纯,路上倒是一对回头率极高的组合。
丁小煦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何冉至今已经无法回想起那家最近被身边的女同学传得沸沸扬扬、帅哥齐聚的美发店究竟是装修成什么样子的了,关于那个下午的回忆,另一个人的存在远远压过了其他东西。
来之前她并不像丁小煦那样满怀期待,所以在见到女生们认知中的“帅哥”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
说实在的,她并不喜欢他们故作绅士的白衬衣和紧身裤,还有太过前卫张扬的发型,这里的男人虽然样貌清秀可身上都有一股摆不脱的阴柔味,但看看自己身边双眼放光、笑得喜滋滋的丁小煦,何冉觉得她开心就好吧。
丁小煦经不住花言巧语的攻势,在一群帅哥们带着夸赞的推荐下,很快就决定不仅要理发,还要做个拉直,再护理一次。
丁小煦不好意思地看向何冉,说:“拉直和护理的钱我自己付就行了。”
何冉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
余下的时间,便是丁小煦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笑得花枝颤抖,何冉则冷冷清清地坐在一旁看书打发时间。
后来不知是谁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有人走过来频繁地询问她需不需要做些项目,她客气地回绝了几次,那人仍是坚持不懈地向她推荐。
最后她被磨得稍有些不耐烦,只好同意洗个头。
在一个女人的带领下,何冉走上二楼。
二楼的灯光瞬间幽暗隐晦下来,装修和摆设充满了风雅气派的韵味,过道里放着古筝奏鸣的乐曲,如潺潺溪水流过。
何冉跟随女人走进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里面灯光更加暗淡,四周漆黑而安静,何冉隐隐看见房间里摆着三张宽敞的洗发床,床与床之间大概一条手臂的距离,以镂空的折叠屏风隔开,屏风上画的是一副梅兰竹菊。
这样安逸的氛围堪比高端的按摩房,也难怪这里消费水平比较高。
何冉觉得舒服多了,或许上二楼来消磨时间是个不错的决定。
何冉随意选了一张床坐下,女人让她稍等两分钟就走了出去。
何冉以为她是去准备什么了,过了两分钟后,身后再次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一只手将她扎成马尾的长发解开,橡皮筋缓缓脱下,动作算得上是轻柔,并没有丝毫扯痛她的头皮。
何冉配合地摘掉眼镜,握在手心里。
接着一条白色毛巾披上她的肩头,微微塞进竖起的衣领里。
“躺下吧。”
听到这个声音时,何冉下意识敛了敛眉。
她以为刚才领她上楼的女人就是负责给她洗头的,怎么突然换了个男人?
虽然让一个男人给自己洗头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但出于礼貌,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也没有即刻要求换人。
顺从地按照男人要求的慢慢躺下,稍微调整了下后脑勺的位置,心里想着,算了,也就这一次。
男人开始放水,一边调试水温一边问她:“等下要理发吗?”
“不用。”
“要用什么洗发水?”
“随便。”
何冉在心里默默评价,这个人声音挺好听的,是那种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的声音。
深沉,醇厚,含着一点砂砾的质感,就像秋天的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对于听习惯了韩屿那副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的何冉来说,这样成熟的男人的声音简直能称得上天籁之音。
男人将水流转过来对着她额头冲洗了一下,低声问:“这个温度可以吗?”
“可以。”
他很快将她头发四周淋湿,然后挤了几下洗发乳,在她头上搓揉起来。
何冉问他:“你们这里都是男人负责洗头么?”
男人回答:“也有女人,是按编号排的,轮流洗。”
“那你是多少号?”
“33号。”
“喔。”人手倒是挺多的。
这次换到男人问了:“你是学生?”大概是注意到她穿的校服了。
“嗯。”
“一个人来的?”
“不是,跟朋友一起。”
男人的搭话显得漫不经心,非常公式化,何冉回应的态度也不冷不淡,两人都无意多言,谈话便没有再继续下去。
这个人不像刚才在一楼的那些人,滔滔不绝地跟她推荐各种服务,或是自来熟地谈东论西,恨不得把别人的家底都挖出来。他只是安静地洗头,完成自己的工作。
一开始何冉并没有觉得异常,甚至微微眯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直到她的耳朵突然被捏住。
她心口狠狠一颤,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本能反应有没有通过身体表达出来。
这个动作是流程中应有的,之前帮她洗过头的姐姐们也会按揉冲洗她的耳朵,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她,她在那一瞬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黑暗的环境中,何冉是深度近视,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但是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耳朵那个敏感的地方,又热又麻。
实际上,除非必要,何冉极少来美发店这种地方,一是因为做头发时难免要摘下眼镜,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东西会让她没有安全感,而且这种不安感会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前面。二是因为不可避免地要与许多陌生人产生较亲密的肢体接触,那会令她觉得极不自在。
更何况现在摸着她耳朵的还是个男人。
何冉并没有什么男生缘,与她关系比较亲密的异性仅限于爸爸和几个兄弟,小时候爸爸亲吻过他,哥哥们也抱过她,但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给他洗过头。
奇怪的是,她此时此刻居然没有产生自己想象中的反感。
当然,也绝对不是享受。
她紧张,非常紧张,全身都因为被另一个人捏住的地方而绷得无比僵硬。
温热的水流顺着她的耳轮流向耳垂,带起一阵子奇异的搔痒,男人的手不知道在耳朵处停留了多久,手指伸进去刮了刮。何冉想她的身子一定在发抖,而且抖得很明显。
痒。
想笑。
何冉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压抑住。
她害怕自己细微的变化会通过接触的肌肤传达到这个陌生的男人手中,更不愿意被他发现自己此刻所想。
但这似乎很困难,是一件比跑完八百米还更需要毅力的事。
终于,男人的手从她耳朵旁离开了,她微微松了口气。
他再挤了些洗发乳,双手又开始抓挠她的头皮,“这个力道可以吗?”,男人用好听的声音询问。
此时再听那道悦耳低沉的嗓音,却觉得近在咫尺,仿佛轻柔的羽毛包围了整个心窝。
何冉说不清楚此刻心头仿佛被小虫子啃噬了一口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情绪是非常陌生的,从未有过的。
她愣了一会儿才回答:“可以。”
“还有哪个地方痒吗?”
“有。”
“哪里?”
“……”何冉无声地吸了口气,半晌才说:“没有了。”
“那我冲水了。”
“好的。”
全程大概十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帮何冉把头发用毛巾包起来后,男人的工作就完成了,他离开了房间。
之前的那个女人回到房间来领她下楼,换人帮她吹头发。
何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再戴上眼镜回过头看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修长的黑色背影。
第2章
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冉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一个仅仅相处了十分钟的男人*牵梦绕。
更讽刺的事,那与其说是一个男人,还不如说只是一道声音。
伫立在窗前,何冉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花园里的景色,不自觉地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小轿车从栅栏外缓缓驶进来,车头宾利的标致彰显着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站了太长时间,她感到有些乏力,伸手轻轻触碰了下额头。
没过几分钟,就听见母亲杨文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冉冉,小屿到了,快下来接人家……”
头好像变得更晕了,何冉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
韩家与何家是世交,上几代人的友谊一直延续至今,然而到了何冉和韩屿这一辈却似乎不容乐观,两人大概是八字相克,走到哪都像冤家碰头、磕磕绊绊,但大人们自以为这正是他们感情很好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所以将这一切都被归结为他们还太小不懂事的现象。
吃晚饭时,何冉从闲聊的大人们口中得到这样一则消息——大伯家的二女儿,也就是何冉的堂姐前几日被发现跟家里雇佣司机私通,当场抓个现行,那个司机被打断腿驱逐出去,堂姐也受到长辈严厉的批评,禁闭在家中面壁思过一个月。
杨文萍一边说还不忘回过头来给何冉打预防针:“你以后要是敢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就直接不认你这个女儿。”
韩太太笑着打圆场:“怎么可能呢,冉冉从小都是这群孩子中最安分懂事的一个,能生个这么乖的女儿你就该偷笑了。倒是我这个儿子啊,唉,都这么大了还天天跑出去闯祸,太不让人省心了……”
被批评“天天跑出去闯祸”的那位主,抬起他那头染得金灿灿的脑袋,带着戾气的眼神瞪了何冉一眼,仿佛把不满都撒在她身上。
何冉沉默着夹菜吃饭,谁都没搭理。
吃完晚饭后,何冉回二楼房间休息。
没能安宁多久,一个不速之客没敲过房门就直接闯了进来,大摇大摆走到她面前:“何冉!”
何冉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事?”
韩屿不由分说将书包甩到她床上:“帮我做作业!”
又是这种苦差事,以往她为了避免争吵都会直接答应下来,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她开口拒绝:“我没时间。”
韩屿显然不会被轻易打发:“没时间?骗谁呢!你现在不就有时间!”
何冉又说:“我不会做。”
韩屿歪着嘴角嗤笑一声,“姐姐,你能不能编个像样点的理由,你一个高三的学生不会做高二的题,那你还读什么书?”
当时何冉很想还嘴说你这个高二的学生连初中的题都未必做得出来,好意思说我?但她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然后说:“好,我明天再帮你做。”
谁叫他是高高在上的韩家大少爷呢,所有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何冉早就学会如何不将自己不满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与他对着干只会为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那之后,韩屿霸占了她的课桌和电脑,她不得不坐在地上、趴在床边做作业。韩屿把电脑声音调成外放,开始唱歌。
听说上学期韩屿参加了音乐社团,认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之后顺利地组成了一个摇滚乐队,现在他在何冉房间嘶吼的这首英文歌就是他们过几天即将排练的歌曲。
何冉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也不想听懂,在她听来他的歌声就是*哭狼嚎、穿耳魔音。
何冉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个好听的成熟的声音。
接着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二堂姐的事,二堂姐平常看着挺胆小内向的,连只小鸟飞过都能吓到她,谁能想到那个文静的女孩子竟然会做出这样大胆豪放的举动,与下人私通的丑闻曝出后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何冉却并不觉得太惊讶,事实上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察觉到二堂姐和那位总是憨憨地跟在她身后的司机之间的情事了。
那天晚上花园里不知在举办什么聚会,她中途悄悄离场想出去透透气,后来*使神差地就逛到了停车场里,接着便看到了那辆轻微震动的轿车,还有车窗里面两副紧紧相拥的身躯。
视线停留的时间或许比平常打量事物时多了三分之一秒,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那一幕已经深深烙在何冉的脑海里,有时她会没来由地回想起。
何冉回过神来时才觉得头疼,这多半是拜韩屿那分贝过高的重金属音乐所赐。
何冉站起身,走到韩屿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你能不能把音乐关掉?”
韩大少爷转过头来看着她:“干吗?”
何冉说:“影响到我了。”
韩大少爷一张脸拉下来,问:“你是不是觉得很难听?”
这个时候何冉应该捂着良心说“不,你唱得很好”才对的,可她沉默了。
于是韩大少爷的脸顿时变得更黑了。
鼠标被用力摔到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说话啊!是不是很难听?”
何冉冷静地看着他,几秒后转过身背对他,算了,你爱唱就继续唱吧。
感觉到何冉的爱理不理,韩大少爷彻底发怒了,键盘也被摔在地上,要不是主机和显示器太重了搬不动,估计它们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何冉!我跟你说话呢!你装作听不见是吧!”
何冉罔若未闻,缓慢地走向床边。
一本书重重砸到她背上,“何冉!你给我站住!”
看看,这就是17岁的少年的行事风格,冲动,浮躁,要有多自私就有多自私。他可以大声唱歌,就不允许别人嫌弃他唱得难听。
所以何冉很不喜欢跟自己同龄的男生打交道,他们几乎都是一个德性,那简直是一件比带小孩还费劲的事。
何冉被迫停下脚步,弯腰捡书,一双脚进入她的视野中,比她动作更快的将书踩住。
“何冉,我最讨厌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讨厌我是吧,你有种就大声说出来啊!”
何冉直起身子,无奈地说:“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头晕。”
韩屿怔了一下。
他盯着她,像是在审视她这话的真假,过了几秒钟,他语调稍平缓些,试探着问:“你又贫血了?”
何冉点头,声音更低了:“嗯,应该吧。”
某人总算有点良知,回到电脑旁把音乐关了,说:“那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何冉当然求之不得,立马点头说:“好,再见。”
韩屿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补充道:“明天跟我出去玩。
何冉今天晚上总是忤逆韩大少爷的意见,“可以去不去吗?你也看到了,我不舒服。”
韩屿一口否决:“不行,你现在不舒服不代表你明天也不舒服。”
“……”
“就这样了,明天早上十点见,不准迟到,你要是不来的话……”韩屿话音微顿,他的表情就是个十足的混蛋,“我就把你的秘密都分享给我乐队的成员们,让他们看看你那张乖乖女脸下的真面目。”
说完他甩上门走了,动作还是他一贯的风格,丝毫不顾及他人耳朵的感受。
房间里终于清静下来,何冉懒得思考他临走前放的那些威胁的话,忍着将他的作业本全部撕烂的冲动将它们丢到一边去,然后她就爬上床一头埋进被子里睡了过去。
晚上何冉又做梦了。
狭窄的空间里,闷热潮湿,汗水密密匝匝地黏在身上。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混沌之中似乎一切事物都在晃动,冰炭同炉般的刺激感在她体内疯狂窜动着,意识涣散的时候她只分辨得出一个熟悉的音色。
有一个滚烫而结实的身躯紧紧挨在她身后,声音近在咫尺:“这个力道可以吗?”
那声音,似亲昵,似引诱,听得她全身骨头都酥掉了。
第二日醒来时,天边曙光蒙蒙亮,丝丝缕缕穿过云层。
何冉坐起来,床边空空,她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脸埋进膝盖间,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第几个晚上了,又梦到他了。
白天她从不会想起那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男人,可到了晚上他就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总不能不睡觉吧。
何冉今年18岁,如花似玉的年纪,不知道自己身边同龄的女生会不会做这种梦,但她也没有厚脸皮到主动去问别人的程度。
何冉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下床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尘封已久的素描本和炭笔,再找出来个垃圾桶。
一边削笔一边在脑海里构思着等会儿要画的内容,梦中男人的模样,他有一双很结实的臂膀,很宽厚的肩膀,很刚劲的腰板,这些都是她在梦中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可他的脸……他的脸是空白的。
打完几条简单的辅助线后,何冉开始画了。
在人体课上,她曾画过很多副男人的裸体,临摹的,写生的,但这样凭空想象却是第一次。
换汤不换药,人体的基本结构都差不多,只不过她觉得他的肌肉线条应该更肌肉流畅一些,要着重刻画,那几笔算是她主观的处理手法。
何冉画人体的顺序比较奇怪,是先从脚开始的,然后是小腿、大腿,再到腰部、胸腔,一直往上。
最后,她的笔尖停顿在他的眉目之间。
迟迟下不了笔。
关于他的五官,她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会是长什么样子的?
何冉试图从他的声音出发去联想,可她没有办法将他的声音跟那天她在美发店一楼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男人的形象对号入座。
不知是出于哪里来的直觉,她笃定他的长相一定不是那种阴柔的类型。
就算是普通平凡,也不该是那种样子。
半晌,何冉把笔一搁,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倏地站起身来。
第3章
十一点三十分,何冉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呆。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消停下来,这已经是一个小时内的第十四通未接来电了。
一个小时之前,也就是韩屿打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何冉正好到达正佳那家生意火爆的美发店。
她点名找33号帮她洗头,然而等她上了二楼、解开头发躺好时,走进来的居然是个女人。
后来经过询问才得知,原来的33号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辞职了。
何冉洗完头后连吹干都顾不上就匆匆离开了,走之前顺便向店长打听了一番33号的去向。店长给她留了一串地址,告诉她萧寒在小洲村有一家自己的小发廊,他回去单干了。
萧寒,何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出租车在小洲村里的十字路口停下,里面的路太窄了车辆不易通行,何冉只能在这里下车。
付钱的时候韩屿打来了第十五个电话,何冉接过司机找的零钱,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然后开门下车。
小洲村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上学期她参加集训的画室就在这里。小洲村本是个很具岭南特色的古朴小村寨,但近年来因为画室的剧增,人口也变得繁密起来,原始的气息自然就渐渐磨灭了一些。
何冉虽然在这里呆了大半年的时间,但她不像身边的其他学生,一有空就喜欢成群结队地跑出去玩,所以对这里的路不算太熟悉。
小洲村虽然面积不大,但一条条小巷子错综复杂,浓荫蔽日,一旦走进去很容易会被绕得晕头转向。
何冉顺着街牌号一家家往下走,兜了好几个大圈子,在她的鞋底被磨破之前总算是在一个无比隐蔽的胡同里找到了一间理发店。
僻静的石板路小巷尽头,那间理发店就安静地坐落在那,没有任何招牌和标识,两扇木门上贴着陈旧的对联和泛*的老照片,黑白条纹的灯柱缓缓地转动着,看起来年代久远,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门前有一层高高的水泥台阶,何冉就站在那层台阶下边望上看。
她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长时间抬着头导致脖子无比酸痛,她正想扭一扭脖子,理发店的门突然被打开。
一只花白的猫从里面蹿出来,姿态慵懒。
再接着,走出来一个男人。
男人上身穿黑背心,下身是驼色短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整体看起来不修边幅。
他将盆里的水泼进一旁的草丛里,然后才注意到站在台阶下边的何冉,眯了眯眼打量她。
两人对上视线,男人先发制人问:“理发吗?”
他一开口,何冉就认出是他。
她忍不住又将他上下多打量了一遍。
男人的长相怎么说呢,应该是比较年轻的,但却有一股沉淀的味道在里面,特别是眉眼到鼻梁的地方,高低起伏,深邃而硬朗。发型也很干净利落,自然顺服地沿着鬓角生长,跟学校里那些刻意用发膜把头发竖得高高的男生都不一样。
何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男人大概以为她正在考虑他的问题,便站在原地安静等候着。
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不记得她了,这很正常,他每天要接待那么多客人,能记住其中的一两个就算不错了,况且她长相普通,也没有像他那样的一副标志性好听的声音,怎么能让人记住。
半晌,何冉冲他说:“洗个头吧。”
她说完,抬腿迈上台阶,走到男人跟前。
她发梢微湿,隐隐散发出洗发水的清香味,男人面上有几分疑惑,“你应该才洗过吧?”
何冉面不改色:“没有。”
“……”
两人沉默站了一会儿,何冉开口说:“洗过不能再洗一次吗?”
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男人侧过身子给她让道:“请进吧。”
理发店里的摆设同样古老而简陋,铺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地,大概也就二十平方的小地方,只摆了两张理发椅,那木椅子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被磨得连花纹都看不清晰了。
梳妆台上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镜子缺了角、掉了漆,边边角角里还有些灰尘。
男人掀开一条布帘,领着何冉走进里间,里面摆放着一张洗发床,沙发上也破开了几个小洞,可以看见塞在皮下的海绵。
洗发床是半躺式的,何冉个子不够高,坐下去后两条腿悬在半空中,不太舒服。
男人找了一个小板凳来,垫在她脚下,这样就好受多了。
他将毛巾披在何冉的肩上,解开她的马尾辫,让她躺下,何冉不确定这条毛巾是否干净,但也没说什么。
男人的手心长了一层厚厚的茧,期间似有若无地撩过她的脖颈,都激起她的一阵颤栗,何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已经开始有些紧张。
待她躺好,男人打开花洒,冲水,一边问:“水温可以吗?”
“可以。”
何冉的头发很干净,男人只挤了一点洗发水,很快就搓出大片泡沫。
刚刚那只蹿出门去的大花猫又跑了回来,一跃跳到床边的杂物桌上,坐下来盯着两人。
何冉侧过头打量了几眼,那只猫毛发还算比较干净,男人看到它也没说什么,她猜测应该是他家养的吧。
正这么想着,一双温热的大手又过渡到自己耳朵后面去了,搓揉,按捻,极尽挑逗。
他力道很轻,可却一下一下戳进何冉的心窝里,她两只脚尖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指尖深深陷进破开的海绵里,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个力道可以吗?”
“可……以。”
她终是没忍住,一张嘴就发出了颤音。
男人说:“你笑什么?”
何冉严肃道:“没什么。”
男人便没再追究。
他的手终于离开敏感的区域,何冉心里松了口气,可又感到低低的失落。
没过一会儿,男人又问了同样的问题:“等下要理发吗?”
何冉没看见店里有其他人手,好奇道:“你剪吗?”
“嗯。”
“你……会剪发?”
男人答得微妙:“能剪。”
能剪就是不一定剪得好看的意思?
何冉想了想,说:“等会儿再决定吧。”
冲完水后,她的头被毛巾包扎得高高的,跟着男人走到外间,随意挑了张理发椅坐下。
男人从抽屉里找出来个电吹风,插上插头,将她的头发吹至半干,又问:“要理发吗?”
何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犹豫了一阵子。
自从两年前出院后她就再没剪短过,头发长得很快,现在放下来已经接近胸前了。
来之前她本没打算要剪头发,但此情此景,她莫名其妙地就点了下头:“剪吧。”
男人又问:“要剪什么发型?”
何冉不太在乎地说:“你看着办吧。”
“剪多短?”
还是同样的回答:“你看着办吧。”
男人给出建议:“天气变热了,剪个短发吧?”
何冉顿了顿,像在思考,最终点了点头:“好。”
男人转身去拿理发布,在空中抖了两下后围在何冉的脖子上,那是块染着星点污渍的白色理发布,质量很差,没有颈纸的保护,何冉感觉到自己脖颈周围的肌肤被布料硌得很不舒服。
男人接着拿来理发工具,几把剪刀,然后就开工了。
何冉之前有猜测过他应该是业余的,没有考过证就直接上岗的,现在看来她的猜测应该是真的。男人的刀法凌乱,可以说毫无规律可循,东边剪几刀西边又剪几刀,何冉有点怀疑自己的发型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通往二楼的狭窄的楼梯里突然走下来一个女人,何冉一开始是听到高跟鞋碰撞地面发出的尖锐的声音,然后才朝镜子里看去。
那个女人有一头大波浪卷的长发,有些蓬乱,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的模样。她身上只穿了一条红色背心裙,薄薄的衣料下隐约可见凸起的两点。
女人走到何冉对面的那张理发椅坐下,翘起二郎腿,打着哈欠问:“什么时候做午饭啊?饿死了。”
她说的是方言,听口音应该是川蜀那一带的。
男人专心地理着发,没有看她,只是回答道:“等十分钟。”
何冉在镜子里偷偷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画着浓妆看不出五官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身材很好,前凸后翘,尤其是那对胸,虽然没有内衣的托举,但毫无影响地让何冉感觉到它的雄伟,她估摸着可能快比自己的脸还要大了。
这时,男人已经剪完她后边的头发,要开始剪刘海了。
何冉配合地摘下眼镜,也不好再偷窥人家。
男人绕到她身前,弯下腰,凑近她,两张脸相隔不到十厘米,何冉觉得自己此刻若是呼吸沉重一些他都能察觉得到。
何冉双眼合上,眼睛看不见时感官更加敏锐。
冰凉的金属擦过自己的额头,细碎的短发逐一掉落在鼻梁上、脸颊上,有些刺痒,他的指腹不经意间掠过她的肌肤,余温灼人。
明明他没有再摸她的耳朵,可何冉的心又莫名因为这种轻微的接触而揪在了一起。
在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
男人大概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睁大眼睛,握着剪刀的动作顿了一下。
四目相对,他的双瞳是一片汪洋大海,却又比黑夜的颜色更浓重。
何冉定神看着,像是要在深海里寻找耀眼的星星。
片刻,男人勾了勾唇,说:“你还是把眼睛闭上吧。”
何冉没说什么,依言闭上眼。
在那短暂的几秒内,何冉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有缺陷。
大拇指断了半截,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事故造成的。
她有意想多看几眼,但又怕男人觉得自己不尊重,最终还是没这么做。
男人的时间估算得刚刚好,十分钟后,他拿海绵垫帮何冉擦掉脸上的碎发,然后解开了理发布。
何冉睁开双眼,戴上眼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白皙而娇小的脸庞,简洁的齐刘海、学生头,看着清爽干净,何冉挺喜欢的。
她满意地拿出钱包,问多少钱。
男人说:“洗剪吹一共15块。”
何冉身上只带了面值一百块的钞票,以及刚刚坐出租车找的几张十块钱。
她递给男人两张十块,男人又退还给她一张。
何冉疑惑地看着他。
男人微微抿唇,解释道:“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收10快就行。”
何冉接过钱,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梳妆台上。
挺好的,就让它留在那里吧。
第4章
何冉赶到ktv时已经下午一点,韩屿他们乐队的排练早就告一段落,正聚在一起喝酒闹着玩。
何冉推开门走进来时,韩屿抬头看了一眼,但并没有马上认出她,如果不是她叫了他一声,他还以为是哪个走错门的小妞。
韩屿早上一共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到后来甚至还关机了,何冉很明显是故意的,可想而知韩大少爷现在的心情会有多么郁怒。
韩大少爷生气时一般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大发雷霆摔东西,令一种是用他自以为得逞、实际上非常幼稚的行为羞辱何冉一顿。
现在就属于第二种。
包间里正在玩划拳喝酒,韩屿招呼何冉在他身边坐下,让她一起加入游戏。
划拳是何冉的弱项,但这个时候没有她拒绝的权利,只能乖乖按照韩屿的意思来。
酒令没喊几轮,她就输了一盘,有人将一杯倒得满满的啤酒送到她面前。
何冉没伸手,“我不能喝酒。”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韩屿,很显然,她用不用喝这杯啤酒,最终取决于他。
韩屿双臂展开搭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她:“你要愿赌服输。”
何冉说:“我可以以茶代酒。”
他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喝茶有什么意思,要喝酒,只喝一杯有什么关系。”
何冉摇头:“喝了会出事的。”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韩屿笑了笑,笑得不怀好意。何冉对他多么了解,只一个表情她就知道他又在想着什么新花样捉弄她。
果然,没过几秒,就听他说:“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我一早就特地为你准备了另外一种好喝的东西。”
话毕,他将一瓶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饮料端到何冉面前,笑得更加狂妄:“这是我自制的饮料,里面加了苦瓜汁、柠檬汁、榴莲、芥末、山楂,榨出来营养很丰盛的,多适合你喝。”
何冉微微蹙眉,盯着那瓶稀奇古怪的东西,以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怎么,不想喝?”
“我喝茶可以么?”
“行啊。”韩屿耸了耸肩,“你不想喝的话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但是徐娅菲的事……”
何冉打住他的话,伸手接过杯子,“我喝。”
韩屿勾起嘴角,好整以待地看着她。
何冉捏着鼻子张开嘴,将杯子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嘴里,说真的,那古怪的味道真不比臭水沟好多少,她好几次没忍住差点吐出来。
天,她喝的究竟就是什么东西,居然有一根鱼刺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何冉强忍着不适,努力咽下,闭上眼睛继续往嘴里灌。
包间里坐着的另外几个人都是乐队成员,对韩屿和何冉的关系也略知一二,韩屿的这种恶意的行为他们早就见惯不怪了。
那杯子里装的分明是他们几个刚刚吃完的剩菜剩汤的搅拌物,无异于潲水桶,他居然就这样直接端给何冉喝了,究竟跟她有多大仇?
乐队里年纪最长的鼓手看不下去了,用胳膊撞了撞韩屿,小声说:“人家不是挺乖的嘛,也没惹着你,你干嘛老难为人家。”
韩屿冷哼一声,没搭理。
她乖?她只是坏得不明显罢了。
何冉将喝空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冷静地用纸擦了擦嘴角,“这样可以了吗?”
韩屿的报复心理总算是得到满足,脸上浮现出笑意,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了。
何冉站起身,脚步很快地走进洗手间里漱口。
年轻人精力旺盛,一直闹到晚上十点才散场。期间何冉就沉默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韩屿在那之后倒是没有再找她的茬了。
付账的时候,韩屿多给了三百块钱,服务生不明所以:“先生,你们总共只消费了五百元。”
韩屿解释道:“罚款啊。”他看着何冉,“你们这里不是禁止带狗进来吗,我违反了规定,罚款是应该的,罚三百够不够?”
何冉撇开视线,在心里冷笑几声,幼稚。
从ktv里出来,乐队其他人打车离开,何冉和韩屿站在路口,等司机来接。
五分钟前,韩屿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现在,一个穿着肚脐装和超短裙的女孩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韩屿走上前,熟络地搂住女孩的肩膀,又朝何冉扬扬下巴,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跟小艾还要出去玩。”
何冉无声嘲讽,小艾?艾滋病的艾吗?
她点头说好,转身正要走,韩屿突然又叫住她:“等等。”
何冉回过头看他。
韩屿伸出右手,理直气壮地说:“给我五百块,身上现金没带够。”
何冉也不犹豫,直接把整个钱包塞进他手里。
她以为自己这下总可以走了吧,没想到韩少爷又有了新的不满,他打量她几眼,皱着眉头嫌弃道:“何冉,我不喜欢你的短发,丑死了,像个村姑。”
何冉并不是个叛逆的女孩,像韩屿那样热衷于跟别人对着干。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到韩屿说出这句话时,她心里愈发地觉得自己的新发型真是越看越讨人喜欢了。
何冉心情愉悦地跟韩屿道了别,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现在,她得去把她的手机找回来了。
——
小洲村里的路本就不好走,路上不期然下起小雨来,青石板路就变得更加湿滑。
晚上十一点,挨家挨户都熄了灯,小巷子里万籁无声,月光下的古树和小河泛着黯淡的光泽,人影寥寥。
这幅光景,乍看是非常静谧轻松,对于独行的何冉来说又有点恐怖。
何冉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胆子走夜路,感觉到几个擦肩而过的男人都在回头看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花了些功夫,找到白日来的那家理发店,她试探性敲了几下门,也不知道这个点人家睡了没。
不久,屋子里面传来脚步声,脚步声缓慢而沉稳,随即门被打开。
男人探出头来,辨认了几秒,说:“喔,是你。”
他打开门,让何冉进来,“来找手机的?”
何冉点头,“是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落在你这了。”
男人说:“你早上放在桌子上忘记带走,我帮你收起来了。”
男人走到里间捣鼓了一阵子,很快就走回来,把手机归还给何冉。
何冉过了几秒才接过手机,这次她看得很清楚,他左手的那根大拇指确实不是齐全的。
她点头感激道:“谢谢你。”
男人语气淡淡的:“没事。”
何冉站了一会儿,说:“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好的。”
说完话后她却站着没动,犹豫了几秒,又说:“可以借我把伞吗……外面下着雨。”
男人说:“你稍等一下。”
他转身上楼拿,没一会儿就夹着把雨伞下来了,不堪重负的楼梯因为他的踩踏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待他走到跟前,何冉很不好意思地问:“有没有打扰到你女朋友睡觉?
男人微愣:“女朋友?哪个女朋友?”
何冉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女朋友,还是他有很多个女朋友。
“呃……就是今天早上在这里的那个姐姐。”
男人明白过来,抿了抿唇说:“只是朋友而已。”
“喔,那是我误会了。”
何冉适时地闭上嘴没再多问,切勿交浅言深。
男人又说:“你一个小姑娘胆子挺大的,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跑出来。”
何冉叹了口气说:“没办法,我今天特倒霉,钱包被偷了,没钱坐车回家,手机也不知道掉哪了,联系不上家人,只能回来找找看。”
何冉从他手里接过雨伞,那是一把黑色的长柄大伞,很沉闷的款式,她再次感激道:“总之,谢谢你了。”
男人思考了一阵子,说:“我送你一程吧,这一块不太安全。”
何冉当然不会拒绝,她想了想说:“那好,又麻烦你了。”
男人把门锁好,跟何冉走下台阶,这把伞确实够大,遮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两人一路上沉默寡言,何冉时不时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身旁的男人。
他半张脸被伞棚的阴影遮蔽住,另外半张脸露在外面,被清冷的白月光镀上一层神秘的色泽,仿佛在诉说着某个悲伤的故事。
何冉莫名想起了那首歌。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她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知因为什么。
走到牌坊外,这里有很多做夜宵的大排档,灯火通明,人渐渐多起来。
何冉停住脚步,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男人张嘴正要说话,后面突然蹦出来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嗨!老萧,艳福不浅嘛!又跟哪家的小姑娘出来约会啊!”
男人转过头,应该是熟人,他说话的语气也放开许多:“就你嘴欠。”
何冉循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方头方脑的胖子。
这人长得挺面熟,何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是胖子们长得都有几分相似吧。
“嘿嘿,不介绍一下?”
男人沉默了几秒,大概在想着怎么介绍,明明他对她也一无所知。
何冉便主动开口,“你好,我叫何冉,是他店里的客人,今天第一次见面。”
“喔,原来是才认识的啊。没事没事,以后会慢慢熟悉的!”胖子笑得很爽朗,又拍拍胸脯道:“我跟老萧是老朋友了,我名字比较难记,你叫我胖子就行。”
他伸手指指自己身后,“我是这家烧烤店的老板,你们有空就来吃夜宵啊,我请客!”
何冉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胖子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店里招呼客人去了,何冉转过头来看着男人,继续刚刚的话题。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路我自己会走。”
男人问:“你身上没钱,要怎么回去?”
何冉为难地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才作答:“我打电话叫我家人来接。”
男人想了想,问:“你家住哪?”
何冉随意报了一个街道的地址。
男人说:“太远了,从那里赶过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递给她:“你先叫辆车吧。”
何冉怔了一下,然后伸出双手接过,“真的太谢谢你了,不好意思,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来把钱还给你,还有雨伞。”
男人把手插回口袋里,漫不经心道:“没事,不急。”
何冉跟他道了别,转身正要走,男人叫住她,一本正经地说:“下次来这种地方别穿这么干净的鞋了,容易脏。”
何冉看看自己脚上沾满泥沙的运动鞋,连牌子的标志都被抹掉了,她点点头:“好的,谢谢提醒。”
第5章
凌晨过后才到家,何冉无疑被杨文萍狠骂了一顿。
她有恃无恐地拿出韩屿当挡箭牌:“是韩屿叫我出去玩的,他不让我走。”
这招屡屡管用,果然,杨文萍脸上的怒气稍微收敛了一些。
半晌,她语重心长地说:“你马上就要高考了,要收收心,韩屿那边,我会跟他妈妈谈一谈的,叫他最近别来打扰你。”
“嗯。”何冉漠不关心地点点头,“那我先去回房休息了。”
“去吧。”
何冉走到楼梯口,停住脚步,转过身,“妈,我讨厌韩屿。”
杨文萍又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什么话,韩屿不过是调皮爱玩了些,以后会慢慢成熟起来的。”
何冉说:“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喜欢他的。”
杨文萍不耐烦起来:“行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爸的公司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你最近花钱注意点,别再那么大手大脚的。”
知道跟她说不通了,何冉转身上楼。
第二天何冉没法去给萧寒送钱,因为要回学校上课。这样也好,她暂时不想在他面前出现得太频繁。
这周要月考,班级里的学习气氛似乎在无形中变得紧张了起来。何冉的数学成绩太差,所以分班时选择了文科。她大概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即使上课认真听了,课后练习也认真做了,但考出来的成绩始终不太理想。尤其是数学这门科目最拖后腿,那些公式她无论怎么记都记不住。
x中的校服有两套,运动服和礼服。考试那天,何冉穿了礼服,及膝的裙摆微微掀起来,就能看见大腿上用黑色水笔写下的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公式。
丁小煦坐在她身后,何冉迅速做完了自己会做的题,不动声色地将试卷挪到课桌边角处,选择题的答案刻意标得很显眼,丁小煦一眼就能望到。
星期五上午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就直接放学了,学生们兴奋得像是渡过了真正的高考,欢呼着冲出考场。
何冉回宿舍收拾行李,顺便脱掉校服换了身普通衣服。
丁小煦邀请她待会儿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何冉婉拒了,她说等下要回画室看看。
丁小煦有些失落,这样她就蹭不到顺风车了。
小洲村的旺季是从每年的暑假到寒假之间,一到二月份,送走了参加完艺考的美术生门,画室周围的各路快餐店、小吃店的生意就开始冷清下来。
何冉所在的画室叫东风画室,是个年轻画家开的,规模不大,授课的也多是在校的大学生。
何冉的姑姑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何冉的美术天赋大概是从她那继承过来的,她今年刚参见完统考和单考,成绩优异,素描色彩速写三门科目均达到95分以上,重本线稳过。
久违地回到画室看看,何冉发现画室门口的广告上贴满了自己的个人信息和平常画的一些作业,这令她笑得有些无奈。
走进办公室里打算跟校长和老师们打声招呼,校长一看到她就发出夸张的呼声:“哎哟哟,大家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校长这个人行事比较高调,但凡遇到点事就爱咋咋呼呼的,每逢遇见熟人定要大张旗鼓地管何冉介绍道:“看到没,这是咱们画室的得意门生,知名画家何漪华的侄女!”,以至于何冉经常在大街上看到他都要避瘟神似的绕着走。
三个月前何冉留在画室准备单考时,校长曾找过她几次,表达了请她寒假来当老师的意愿,何冉谦虚地婉拒了,他仍孜孜不倦地邀请。
这一次,何冉坐下来还没聊上几句,校长又提起了这事。
之前几次何冉都坚决不答应,这回口风倒是松了些,她商量道:“我不是不愿意帮忙,可我每个星期就周末两天有时间,力不从心啊。”
校长说:“那就周末两天来呗!反正按课时结算工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何冉又说:“我可没当老师的经验,你不怕我误人子弟吗?”
校长豪迈道:“怕什么,反正现在不搞集训,只是开兴趣班,你随便教!”
何冉考虑了一阵子,说:“行吧,那我试试。”
校长正要拍手大喜,又听她说:“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把门口贴着的那些我的个人信息撤下来。”
“哎呀,那怎么行!要打广告的!”
何冉说:“画可以留着,但是我的照片和个人信息不能留,你只要匿名标注高考高分作品就可以了。”
校长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下来:“行行行,就按你说的办吧。”
何冉下个星期才开始上课,她跟认识的几位老师和食堂阿姨打过招呼后便先离开了画室。
肚子有点饿,她在路上买了块面包先垫一垫,然后出发去理发店找萧寒。
何冉本打算把钱还了之后再请他吃餐饭报答上次的恩情,计划得很完美,可惜最后扑了个空,萧寒居然不在店里。
何冉在店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在等与不等之间犹豫了几分钟,最后决定去烧烤店找萧寒的老友问一问。
烧烤店晚上做烧烤,白天卖快餐,地方不大,生意却很好,人挤人排着队,何冉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她在门外等了一阵子,总算见到胖子从里间走出来,她冲他招了招手叫道:“老板!”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还是不好意思叫别人的外号。
胖子转过头看到她,很熟络地招呼道:“嘿,小何啊!”
胖子挤出人群外,再领着何冉走进店里坐下。原来外面排队的那些人都是等打包的,堂食的座位倒是空出不少。
胖子在厨房里忙得出了一头大汗,拿着把蒲扇扇个不停,问:“找我什么事啊?”
何冉说:“请问你知道萧寒去哪了吗,我在他的理发店里没找到人。”
“喔——”胖子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意,“我就说怎么会有小姑娘来找我呢,原来是找老萧的啊。”
何冉解释道:“我是来还他钱的。”
“嘿嘿,没事,我懂的。”胖子想了想,说:“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还在工作吧,你去中心湖周围逛一逛,没准能遇见他。”
何冉疑惑:“工作?什么工作?”
胖子说:“你不知道么,他有两份工作啊,平常在理发店里呆着,偶尔也会接几份园艺的活。”
“这样啊。”何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正准备告辞,胖子又说:“吃过饭没啊?没吃过就在这里吃呗。”
何冉弯起嘴角,说:“还没吃呢,等会儿找到萧寒再叫他一起来你这吃吧。”
胖子笑眯眯点点头,“也好。”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一会儿才问出口:“萧寒手上的伤……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说他的大拇指吗?”
“嗯。”
胖子把蒲扇放下,口中缓缓说出两个字:“情债。”
“……”
他的声音也压低下来,故作神秘道:“听说他之前跟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过,那个女人的老公有钱有势,事情败露之后就把他叫出来教训了一顿。”
何冉听后陷入沉默,一脸凝重。
胖子拍拍她肩膀,欢快道:“嗨,我跟你开玩笑的啦!”
“……”何冉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胖子又说:“这只是流言,八成是假的,认识老萧的时候他这伤已经带了好多年了,我也没问过个究竟,你要真想知道的话不如自己去问他。”
何冉抿了抿唇,说:“好,谢谢你。”
从快餐店出来,何冉先到对面的杂物店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双帆布鞋,鞋子上面有匡威的标志,但显然是山寨的。
她将自己脚上那双仍是八成新的运动鞋脱下来,作势要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卖鞋的老婆婆看到了嚷嚷直叫,急忙上前一步从她手里夺过鞋子,“这鞋子还好好的咧,干嘛丢掉!你不要给我吧!”
她说完,看着何冉,何冉没有什么表示,老婆婆便当她同意了。
老婆婆拿擦鞋布快速地把两只鞋子擦了一遍,然后放进“20元特价”那一栏的鞋架里,除了那个耐克的标志比较显眼之外,看不出什么端倪。
何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算了。
从小洲村到中心湖并不太远,搭摩托车二十几块钱就足够了。
日头正晒,何冉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把太阳伞出来,不然这会儿可真没那个闲情雅致顶着个大太阳绕湖一周。
中心湖是大学城里的约会圣地,青草芬芳,碧波荡漾,垂柳青青,可惜天气太热,再美丽的风景也无法让人驻留。
何冉运气还不错,走了不到十分钟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萧寒站在一片嫩绿的灌木丛里,一身短袖t恤和牛仔裤,正午的阳光歹*得令人无法直视,这四周又没有树荫遮蔽,他倒是丝毫不受影响,除了头上一顶的鸭舌帽之外就没做其他防晒措施了。
何冉看着他操着一把长剪刀心无旁骛地修剪枝叶,突然明白过来他那蹩脚的理发技术是从哪来的了,她忍不住笑了笑。
何冉静悄悄走到他身后,将伞撑高,遮过他头顶。
萧寒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大概用了一秒多钟的时间来思考,然后叫出她的名字:“何冉。”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她心底确实掠过一丝不可忽视的喜悦。
第6章
等萧寒收工后,他们回小洲村吃午饭,何冉说这顿饭她来请,萧寒倒没有俗气地推三阻四一番,爽快地答应下来。
在胖子的快餐店里,这个时段已经过了高峰期,胖子也终于能闲下来吃点东西了。他现炒了几个家常小菜,何冉说她不能吃辣,胖子便把味道做得比较清淡。
几盘菜端出厨房,在桌子上摆列成一个圆形。
三人绕着桌子坐下,胖子先夹了一筷子鱼香茄子让何冉尝尝,问她味道怎么样。
何冉点点头,不吝赞美:“大厨啊。”
胖子摆摆手笑着说:“嘿嘿,不敢当不敢当,咱们萧哥才是真正的大厨,有空叫他露一手给你看看。”
两人说着同时望向萧寒,后者大概没意识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来了,过了两秒才点下头,说:“噢。”
“……”
他大概天生话比较少,饭间一直是胖子在活跃气氛,先问何冉多少岁了,又问她是哪里人。
何冉面不改色道:“23岁,安徽人。”
胖子乐呵呵附和道:“安徽不错啊,*山是个好地方。”
何冉微笑问:“你们呢?”
胖子说:“我27,河北的。”又指指萧寒,“老萧28,重庆人。”
萧寒纠正道:“我32,马上33了。”
胖子憨笑着挠挠头:“抱歉抱歉,我脑子不好使,咱俩认识的时候你是28,对对对,你现在该32了。”
何冉有些吃惊:“你们看起来是同龄人。”
胖子欲哭无泪:“妹子啊,你这是在夸老萧呢?还是在贬我呢?”
他表情做得太滑稽,何冉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
笑得正开心,发现萧寒在盯着自己,她又立马收敛了笑意。
聊天暂时告一段落,该正经吃饭了。胖子在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他跟萧寒一人一瓶,又问何冉要喝什么饮料。
何冉想了想,问:“酸奶吧,有吗?”
胖子点点头:“当然有。”
萧寒吃得很快,何冉的酸奶刚拿到手里,他已经三下两下把一大碗饭扒干净了,站起来说:“我还有工作,先走了,你们继续吃吧。”
胖子拦住他说:“唉唉唉,你这就太不像话了,小姑娘还没吃完呢,人家特地为你来的,你也不照顾照顾人家?”
萧寒貌似瞪了胖子一眼,何冉不知道那个眼神算不算瞪,但大概是那么个意思,萧寒说:“你又瞎掰什么?”
胖子不服道:“我怎么瞎掰了,人小何早上还专门跑到我这来打听你的情史呢。”
“……”
萧寒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何冉一眼。
何冉则是不动声色地盯着手里的酸奶,她该庆幸自己长了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瘫脸,不然这会儿早就红透半边天了。
她不自觉地咬紧嘴里的吸管,没几口就把一盒酸奶吸光了,随手放在一旁。
一张因为过多的劳务而显得有些粗糙的男人的手进入她的视野里,那只手拿起她刚喝完的酸奶瓶,动作很流畅地撕开上面那一层纸盖,递到她面前:“不要浪费。”
他的语气很随意,但却让人觉得天经地义。
何冉顺从地接过纸,舔掉依附在上面的一层奶昔,说:“嗯,下次我会注意的。”
最后萧寒还是先走了,胖子还要拦,何冉没让,她是来答谢人家的,可不是来打扰人家工作的。
吃完饭后何冉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正事,她还没还萧寒的钱。
不过也不碍事,胖子说他大约晚上六点下班,反正她时间多,就在这等他回来吧。
何冉先到对面杂物店走了一趟,想把自己的运动鞋“赎”回来。
她脚上穿的20块一双的鞋确实质量堪忧,在中心湖走的那段路虽然不长,但已经把她脚后跟磨破一层皮了,她现在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何冉在店门口驻足了几秒,却发现就这么小会儿功夫她的鞋已经被人买走了,也不知是谁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最后她只好买包创可贴先垫一下,虽然作用也不大,没走几步就脱落了。
闲来无事,下午的时间何冉把小洲村里比较有特色的饰品店都逛了一遍,收获颇多,店主们多是才华横溢的人,欣赏他们的手工艺术品非常有助于激发自己创作的灵感,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这些地方。
几乎快把大半包创可贴都用完的时候,时间接近六点了。
何冉结束了四处乱逛的旅行,找到理发店门口,在台阶前坐下歇歇脚。
夏天天黑得晚,这个时辰的光线看起来倒像是下午三四点。
何冉静坐着,左右望了望,萧寒这家的理发店里虽然设备破旧了些,但周围环境却相当不错。
门口摆放的几株盆栽应该是他自己种植的,照料得挺悉心,已经开花结果,看着别致有趣。旁边两面青砖墙上经历了风吹雨打留下的斑驳痕迹,墙头上爬满了蜿蜒着的绿油油的藤蔓,就连墙缝之间冒出的杂草也是生机勃勃的。
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何冉发现了一抹显眼的花白。
那是萧寒养的猫,正舒展四肢躺在一盆虎皮剑兰里,眯眼打着盹,姿态惬意。
何冉看了一会儿就手痒起来。
她有随身带着素描本和炭笔的习惯,转身将它们从书包里拿出来,炭笔已经削好了,上手就可以直接用。
笔尖在纸面上窸窸窣窣地行走着,那只猫中途醒过一次,它瞄了何冉一眼,但显然不怕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后又放下脑袋,继续睡了过去。
十五分钟的时间,何冉收笔。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你画得挺好的。”
何冉吓了一跳。
她平常并不是神经大条的人,每次班主任到教室窗外巡查她总是最先察觉的,但在专心画画时,谨慎成了例外。
对于萧寒的到来,她一无所知。
她回过头,仰视着高高站在跟前的男人。
正想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却被他抢了先:“你是这里画室的学生?”
何冉思考了几秒,作答:“我是老师。”
美校的大学生周末出来做兼职并不奇怪,萧寒了解地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他手里提着两袋菜,拿出钥匙开门锁,一边问:“你来找我么?”
“嗯。”
“什么事?”
何冉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块,递给他:“中午忘记还你了。”
萧寒看了一眼,说:“你中午请我吃了饭,不用了。”
“中午那餐饭胖子不肯收我的钱,所以不算。”
听她这么说,萧寒也没再推脱,接过钱随意塞进裤袋里。
萧寒走进屋里,将菜放在桌子上,然后蹲下身子,冲何冉身后招了招手:“枣枣。”
那只花猫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子,跳下盆栽,踮着脚尖朝他慢悠悠地走过来。
萧寒将它按进怀里,揉了揉脑袋,那只猫十分舒服地顺着他的动作。
何冉天生不太喜欢毛茸茸的动物,看到眼前这幅画面并没什么感想。
萧寒逗了会儿猫,抬起头,看到何冉还站在门外,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何冉问:“你理发店现在打烊了么?”
“没,怎么?”
何冉说:“洗个头吧。”
两分钟后,两人移步到里面光线昏暗一些的隔间。
萧寒拉亮一盏小灯,何冉很自觉地走到那张沙发床前躺下,书包抱在怀里。
这次何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属于左耳和右耳所触碰到的细微的差别,一根大拇指的差别。
她脑海里回想起胖子说的话:“情债。”
何冉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寒手心的茧似乎磨得更厚一层了,粗粝的指腹就像是某种粗糙的谷物在她耳垂间摩擦着,她的身子在僵硬中保持着轻微的颤抖。
他的问话还是公式化的那几个,水温可以吗,力道可以吗,还有哪里痒。
何冉答话时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声音低低的,反倒像是呜咽,萧寒应该听到了,但这次没问她笑什么。
何冉记得胖子说过萧寒是重庆人,重庆人说话都改不了平舌音翘舌音分不清楚的毛病,但萧寒完全没有,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听不出任何口音,何冉猜测他一定是在外地生活太久,潜移默化了。
冲完水后,萧寒用毛巾将她湿漉漉的头发包扎好,到外间来吹干。
何冉在上次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萧寒将电吹风连接好插座,一个女人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何冉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四川口音:“萧哥,我又来蹭饭啦。”
何冉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还是上次那个女人,化着浓妆,戴着墨镜,何冉的视线不作停留地从她胸前掠过,判断出她今天有穿内衣。
萧寒对于女人的到来并没有什么表示,手里的活没停,让她先坐着等一会儿。
反倒是她注意到乖乖坐在那里的何冉,走过来多看了两眼,像是发现什么惊奇的事情,“咦,这小妹妹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在哪见过?”
萧寒说:“上次来剪过发。”
“喔,想起来了,又来光顾我们萧哥生意啊。”
这话是对何冉说的,何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女人笑得很夸张,她有一张比较大的嘴,还抹了非常艳丽的口红,“这么常来啊,是不是因为萧哥的技术特别好啊?”
刻意咬重的技、术两个字使这句貌似平常的话充满了歧义。
萧寒瞥了女人一眼,语气很淡地撇清:“瞎说什么。”
他的这些朋友,可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正经。
何冉依旧面无波澜地坐着,装作没听懂,这是她的强项。
女人在何冉旁边那张椅子坐下,拿出手机玩,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又冲萧寒说:“萧哥,我今天在牌坊外面那家杂货店买到一双真的耐克,才花了二十块钱,哈哈哈,笑死我了,也不知道那老太太从哪搞来的。”
萧寒不予置评。
何冉闻言用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女人脚上的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吹干完成之后,何冉拿出钱包要付账,萧寒说:“不用给了。”
何冉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萧寒说:“你把刚刚那张画送给我就算付账了,可以么?”
何冉想了想,点头说:“好的。”
她从书包里拿出素描本,翻找着刚刚那张速涂。无意间翻到以前画的那张*画像,虽然脸还没有画上无法辨认原主,但何冉翻页的速度还是比以往快了一倍,迅速掠过。
翻到最后一张,整整齐齐撕下,递出去,萧寒接过说:“谢谢。”
女人玩着手机,一边催促道:“萧哥,快做晚饭吧,饿死了。”
萧寒应了一声:“嗯。”
何冉见此情形,便说:“我先走了,再见。”
有那么一瞬,她是设想过萧寒或许会邀请她留下来一起吃的,然而后者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好的。
何冉便背上书包转身离开了理发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失落。
第7章
周末,何冉随父母一道去二伯家中做客。
二伯的豪宅安置在白云山麓旁的山庄里,气派豪华的独栋别墅,带花园和泳池。
何冉来过几次,对太过现代化的建筑没什么感觉,倒是杨文萍非常向往,一个劲地絮絮叨叨着说自己家的房子不如人家,何冉记得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何劲的脸色并不好看。
大人们在一楼聊天喝茶,二堂姐被禁在房间里不能出来见客。
何冉去二楼找她,二伯母心疼女儿,拜托何冉好好开导她,不过何冉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
在一群兄弟姐妹中,何冉跟二堂姐是走得最近的,两人性格相似,安静话少,每次家庭聚会都不约而同地坐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到了私下却挺聊得来。
二堂姐回忆起当天的事,说那时候他叫她跟他私奔,她没答应,他们在车里纠缠起来,之后就被闻声赶来的家仆发现了。
说到这里,声音低落了下来:“是我害他断了条腿,挺对不起他的。”
何冉安静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没答应他?”
二堂姐说:“我怎么可能答应他?这段关系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得很清楚,迟早有一天会结束的,我从来没打算过要嫁给他。”
恋爱中的的女人会丧失理智,所有人都认为二堂姐疯了,何冉却觉得她很清醒。
从始终她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没有越过那一条底线。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二堂姐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仰,陷进了舒适的床垫里,“不怎么办,好好呆着,继续我的生活,该嫁人时就嫁人。”
她仰望着头顶天花板,像是在对何冉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如果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完成一场只有利益的婚姻就是我的命运,但至少在听从摆布之前,我要为自己疯狂一次。”
两人一时各有所思。
沉默了一段时间,二堂姐转过头来看何冉:“一直在说我,也说说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何冉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韩屿他……还一直欺负你?”
何冉苦笑,“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二堂姐秀眉微蹙,愤愤道:“这些二世祖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花天酒地还会什么?你真要嫁给他,下半辈子都没法安宁了。”
何冉倒是看得开:“放心吧,那婚约不过是我妈跟他妈一厢情愿,我跟他互相看不顺眼,这事成不了的。”
二堂姐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可不忍心看着你掉进那无底洞里。”
晚上回到家,何冉如释重负,回到房间洗完澡后就直接上床休息了。
拿出手机看着空白的通话记录,韩大少爷今天居然一次都没骚扰过她,可真是稀奇,说不定又被哪个新欢缠得脱不开身了吧。
这大概是今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何冉把手机关掉放在床头柜上,盖上被子睡觉。
凌晨四点,何冉被热醒。
她已经习惯每天晚上都梦到萧寒了。
房间里开着空掉,温度打得很低,何冉的身子却是滚烫的。
梦中,她感觉到自己在他灼热的掌心里熔化成一滩泥,沿着他的指缝一滴滴往下掉。
醒过来后,身上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何冉到浴室洗了个冷水澡。
她想有句话那个女人是说对了,萧寒的技术很好,至少在梦里是这样。
洗完澡后却是神志清醒,再也睡不着了,何冉坐在书桌前,打开小台灯,拿出自己的素描本。
她要将那幅画补全。
男人侧躺在床上看着她,手肘撑在脸旁,姿态慵懒而随意。
何冉微微修改了几个地方,之后便着重刻画他的五官。
她用了十二分的专注,将天地灵气一笔一画缓慢地镌刻入他眉目之间。
眼睑、眼皮、睫毛、瞳孔、高光,每一笔都不差分毫,最后组成的那双眼睛传神动人。
东方既白,一抹阳光照入他的眼底,最深邃的地方可以装下整个世界。
完成时已经五点,天边浮现出淡淡的曙光,何冉将那幅画抱在怀里,捧在心口,深深地呼了口气。
——
没有考试的这一周过得很快,月考成绩在星期二公布了,何冉的成绩依旧不怎么理想。
总分,距离她的最终目标中央美院还有段差距,或许还需要再加把劲吧。
周五放学后,班长组医院探望受伤的徐娅菲。
徐娅菲是何冉的同桌,两个月前因为不幸从楼梯上摔下去而受了重伤,医院休养。
班长正在讲台上统计人员名单,丁小煦猫着腰偷偷溜到何冉身旁,压低了声音问:“何冉,你要去吗?”
何冉摇头:“不去,我待会儿有事。”
丁小煦苦着脸,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也不想去,我不喜欢她。”
何冉将收拾好的课本放进书包里,“那就不要去。”
丁小煦又犹豫地叹了口气:“可是她好可怜啊,听说在住院治疗的途中角膜又感染了什么病,眼睛可能要失明。”
何冉对与自己无关的事向来没有什么兴趣,闻言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
丁小煦又问:“那你待会儿要去哪啊?回家吗?”
何冉说:“不是,去画室。”
丁小煦嘴角耷拉下来,她又搭不到顺风车了。
很快,人数统计完毕,班长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教室,何冉背上书包跟在他们后面。
在教室门口,何冉发现了站在人群里的韩屿,显然他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中。
这倒不奇怪,徐娅菲怎么说也是他众多女朋友之一,别人负伤住院了,他总得去看看人家。
看到何冉,韩屿脸上扬起不怀好意的笑,走上前几步问:“你要去吗?”
何冉淡淡摇头。
韩屿笑意更甚,嘲讽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的,应该说,你没脸去吧?”
何冉不做理会,绕过他径直往前走。
没走几步,她感觉到背上一痛,想必是韩少爷又气急败坏地捡起什么东西往她身上砸了。
她并不在意,脚步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前。
回到宿舍后何冉收拾了几件带去小洲村的行李,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这个星期留在学校自习。
当初要不是何冉成绩太差,何母不会答应她走艺术生这条路子,现在艺考结束后就更不会同意让她耗费学习的时间继续接触这些东西了,因此何冉不得不编造这个谎言。
出发前,何冉瞥见遗落在鞋架最底层的那双20块的布鞋,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换上了它,再顺手拿一包创可贴。
到画室报道后,校长告之她明天的任务,上午教一帮高一的学生素描,下午则是色彩。
晚上,何冉在画室的宿舍里过夜,这里原本是集训的学生们住的地方,现在人去楼空,一个房间就只住何冉一个人,空间还是很充足的。
想要偶遇萧寒其实很简单,几乎每天中午他都会在胖子的快餐店里解决午饭,而且是堂食。
何冉到画室的第二天就遇到了他,十二点左右,她在快餐店里打了几个素菜,走到有风扇的角落里坐下吃饭。
没过多久,一个人走到她对面坐下。
何冉抬起头,看清来人后打了声招呼:“嗨。”
萧寒将一次性筷子掰开,点了点头:“嗯。”
何冉瞄了一眼他的餐盘,四两白饭,三荤二素一汤,吃得还挺多。
也对,不吃饱没力气干活。
萧寒吃饭的速度依旧很快,在那种声音的带动下何冉都不禁觉得自己的细嚼慢咽显得太多拖拉。
不到五分钟,他就把餐盘里的饭菜清空了,端着盘子站起来说:“我吃好了,先走了。”
何冉也站起来,她的饭菜基本没怎么动过,但她还是跟在萧寒身后一起把剩菜倒进了潲水桶里。
萧寒看了她一眼,抿着唇说:“你很浪费。”
何冉说:“我吃饱了。”
萧寒没再多说什么。
从快餐店出来,外面日头正晒,萧寒条件反射地将手举起来掩在额头边,挡了挡阳光。
一块阴影遮盖在他的影子上方,何冉问:“你等下还要去中心湖吗?”
萧寒个子比较高,要将伞遮过他的头顶对何冉来说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萧寒说:“今天不去中心湖,去其他地方。”
何冉将伞柄往他面前递了递:“带把伞吧,太晒了。”
萧寒摇头:“不用了,没有人上工时打着伞的。”
何冉将伞收起来,又从背包里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那就戴着口罩,还有防晒霜,抹一抹会好点。”
萧寒还是摇头:“不用了,我从来没用过这些东西。”
何冉坚持道:“那么你以后可以用一用。”
“……”
萧寒盯着她看了几秒,最后妥协地从她手里接过物品,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再在快餐店里相遇,何冉问起萧寒:“昨天给你的东西,用了吗?”
萧寒点头:“用了。”
“感觉怎么样?”
他声音平平:“挺好的,谢谢。”
何冉弯了弯嘴角,问:“你下午要去哪个地方?”
萧寒答了一个公园的名字。
何冉说:“我今天下午没课,想找个地散散心,可以跟你一起去么?”
萧寒沉默了一会儿,说:“天气很热。”
“没事,我带了扇子。”
“……行。”
这一次不知是否是何冉的错觉,萧寒好像吃得稍微慢了些,而何冉也无形中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所以当她将半两饭和两道素菜全部咽进肚子的时候,萧寒也刚好解决完他碗里的三荤两素。
将餐盘放到回收处,何冉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酸奶,转身问:“你要喝吗?”
萧寒接过一瓶,撕开酸奶盖,再递回去给她。
何冉愣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
萧寒没说什么,走到前台去买单了。
喝完酸奶后,他们启程。
萧寒报的那个公园的地址在越秀区,距离小洲村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真够远的。
何冉觉得他的这份工作酬劳未必很高,工作量却相当辛苦,不成正比。
五月的花香淡淡的,一眼望去,风动如浪,或白或*随之摇曳,似铺海之云。
萧寒站在一片花丛间修修剪剪,汗水浸透了额前和背后,何冉则撑了把伞跟在他身后,尽可能地替他遮阳。
后来,萧寒转过身说:“你去树荫下休息吧,不用跟着我。”
一开始何冉说没事,坚持了几十分钟,后来体力实在跟不上,便不再逞强,听话地找了块阴凉地呆着。
她坐在树荫下,他站在夏花里,隔了挺远的一段距离,看着影影绰绰。
萧寒中途休息时过来找她,何冉递上提前准备好的冰冻矿泉水,他说声谢谢,伸手接过,拧开瓶盖抬头豪饮。
何冉看着他凸起的喉结一上一下的滚动,那瓶水就在这样重复的动作中很快地没入他的嘴里,没多久瓶子就空了。
何冉想叫他别喝这么快,对身体不好,但当时不知怎么就忘了说。
萧寒拿空瓶子到一旁的水龙头接了一整瓶自来水,然后举起瓶子对着头往下浇。
他的头发、衣服、鞋子瞬间被打湿,就着那股水流他洗了把脸,用力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四溅,那幅画面看着相当酣畅淋漓,也叫人神清气爽。
何冉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做出这么豪放的举动,一时有些愣住。
待他走到跟前,何冉关心问道:“这个工作会不会很累?”
萧寒抹了把脸上的水:“习惯就好。”
他坐下来,何冉又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他摇摇头:“不用了,你喝吧。”
坐了一会儿,何冉突然说:“我们画室在招个模特,你要不要来做?”
“工资日结,一小时二十块,虽然钱不多,但是做着很舒服。”
萧寒侧过头看她,想了一阵子说:“我没做过。”
“这个不用什么经验,你只要保持坐姿,让别人画就行了。”
萧寒没有立刻答应,他问:“什么人当模特都行?”
何冉点头:“是啊。”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画你?”
何冉解释道:“我的五官比较小,不好刻画,你的五官比较有立体感,画出来的头像会更有视觉冲击力。”
她说起这些没有凭据的话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反正萧寒也不会去怀疑它的真假。
半晌,萧寒终于点了点头,“行,什么时候?”
何冉说:“我周末才在画室,你下个星期来吧,给我留个电话,我到时候联系你。”
萧寒说:“好。”
第8章
五月的第二个周末,何冉约了萧寒早上八点到画室门口见面。
萧寒挺慎重的,在电话里问她应该穿什么衣服,何冉笑笑说随便你穿什么都行。
一个画室三十来号人,分了两个模特,坐在萧寒这边画画的女生居多。
何冉在画架间游走,偶尔停下来指导或示范,一个女生凑到她耳边羞答答地问:“老师,以后上人体课也能请这个模特么?”
何冉抬起头来看了正襟危坐的萧寒一眼,弯弯嘴角说:“我尽力而为吧。”
一个半小时后,课间休息,学生们都跑出去买糖水了,画室几秒钟之间空空如也。
何冉走到萧寒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感觉怎么样?”
萧寒活动着筋骨,“挺好的。”
他说得轻松,但何冉知道要连续三个小时保持一个坐姿不动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处于练习阶段,一副完整的素描头像通常要画四到五个小时。
萧寒问:“可以抽烟么?”
何冉说:“去走廊外面吧,课室里开了空调。”
萧寒站起来走到外面,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何冉跟在他身后。
他低头将一根烟咬在嘴里,打火机点燃,动作看起来非常熟练。
吐了口烟雾,萧寒找话:“你们画室环境挺好的,有空调。”
何冉点头:“是的。”
“刚刚有个学生问我上人体课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你当模特。”何冉说。
萧寒问:“有什么区别?”
“要脱衣服。”
萧寒转过头来看她:“上身还是下身?”
“全身。”
“……”
萧寒抖了抖烟灰,说:“还是算了吧。”
何冉忍不住笑了笑。
萧寒说:“你笑什么?”
何冉摇头:“没什么。”
十五分钟过去,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课室继续上课,萧寒一根烟抽完,也走了进去,还是刚刚的坐姿。
何冉走到他跟前,将两只耳机塞进他耳朵里,“听歌吧,光坐着太无聊。”
萧寒平常没有戴耳机听歌的习惯,戴久了不太舒服,不过他并没有摘下来。
mp4里只有一首歌,单曲循环,旋律听起来有些耳熟,但语言明显不是中国话,萧寒没听懂什么内容。
后来何冉告诉他那是日语版的《我的歌声里》,自己最近常听,里面有一句歌词她非常喜欢。
“请不要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已负担不起又一次失落的早晨。”
——
那天萧寒总共在画室里坐了五个小时,何冉数了一百五十块钱给他。
他接过说声谢谢,转身准备离开。
何冉叫住他,问:“你待会儿还要出去干活?”
萧寒说:“今天不做了,回理发店休息。”
何冉看了眼时间,说:“那我下课后过去找你。”
萧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个好字。
画室下午五点半下课,送走学生们后何冉才离开。
到达萧寒的理发店时接近六点,她在门口喊了几声,萧寒就来开门了。
这次她的身份亦客亦友,也有幸登上二楼看一看萧寒的私人空间。
二楼算是一个小阁楼,萧寒晚上就住在这里。
空间很狭窄,放了张单人床就几乎没有落脚的位置了。
床对面有一块布帘,布帘掀开依次是厨房和浴室,同样小得可怜,一转身就能撞到墙。
没有沙发,何冉只好在床上坐下,她眼尖,瞥见枕头上有几缕女人的长头发。
萧寒走进厨房里给她倒了杯温开水,她还没喝上两口,就听见楼下有人在高声喊:“老萧!走啦!”
何冉认出那是胖子的声音,萧寒解释道:“晚上约了几个朋友吃饭。”
“噢,这样。”何冉将水杯放下,站起身:“看来我来得不巧,那我先走了。”
萧寒抿着唇,思考了一会儿说:“一起去吧。”
后来何冉才知道原来那天是萧寒的生日。
他本人并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几个朋友却想趁此机会聚一聚顺便宰他一顿,于是纷纷起哄着叫他请客,萧寒也就答应了。
地点是胖子挑的,在一家39元/人的自助餐厅里,有烧烤、火锅、热菜和寿司。
他们吃的是晚市,人比较多,排了半小时队才有位置。
到场一共八个人,除了胖子和女人之外的几位何冉都没见过,通过他们的谈话何冉得知那个女人叫阿曼。
阿曼见到何冉,又免不了调侃她几句:“咦,小妹妹又见面啦,这次不是来找萧哥洗头的了吧?”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萧寒没什么表情,何冉也只是微笑回应。
八个人坐一桌挤不下,他们分了两桌,何冉、阿曼、胖子、萧寒坐一桌。
几个人轮流去冷藏柜里拿自己想吃的。
何冉之前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带着好奇心逛了一圈,发现海鲜和肉类都不太新鲜,便有些兴致缺缺,最后只拿了一碟蔬菜和水果回去。
酒水和饮料也是自助的,萧寒给其余三人倒了杯冰啤酒,给何冉则倒了杯椰子汁。
胖子已经拿了一盘肥牛坐在位置上热火朝天地烤起肉来了。
他大刀阔斧地撒着孜然粉和盐巴,不忘招呼萧寒赶紧把肉丸子倒进火锅里,“只有两个小时啊,咱们动作要快一点!”
胖子大概经常来这种地方,烤起肉来一套一套的。
何冉碗里的食物从来没断过,她本就不喜欢吃荤,没一会儿就饱了,但也不好扫大家伙的兴,只好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往嘴巴里塞。
吃完一轮后,胖子又去抢了好几盘螃蟹和鱼虾回来。
阿曼说:“你少拿一些吧!等下吃不完要罚款的!”
胖子拍拍肚皮说:“放心吧,有我在!就算全塞进嘴里带走也不会多花一分钱的!”
何冉忍不住笑起来。
没多久,胖子又夹了一大份五花肉给她,何冉吓得赶紧把碗拿走:“别别别,我真吃不下了。”
胖子招招手说:“唉!把碗放下!来这里吃东西像你这种胃口小的太亏了!”
萧寒说:“别听他的,吃不下就别吃了。”
他的盘子旁边也叠了一座小山的食物,都是胖子的功劳。
烤肉他一口没动,生蚝则吃干净了,他似乎很喜欢吃生蚝。
胖子又说:“今天老萧生日啊,不多吃点东西就不够意思了吧!”
“……”骑虎难下,何冉只好慢吞吞地把碗放回桌子上。
胖子笑哈哈地说:“这就对了嘛!”
一顿饭吃完,何冉总算体会到什么叫撑破肚皮了。
从餐厅出来,肚子里沉甸甸的,连走路速度都慢下来了。
一帮人并没打算吃完饭就散伙,在胖子的带头提议下,又决定转战ktv。
何冉胃不舒服,本打算先告辞回去休息的,可转念一想,对萧寒的歌声产生了几分期待,便又决定坚持一下跟着去了。
萧寒的歌声该怎么形容呢,朴实,低沉。
他唱的是首老歌,朴树的《生如夏花》,曲调缓慢,有一种娓娓道来的味道,听得何冉心灵安静下来。
歌词写得别有深意。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胖子一边跟着歌声打节拍,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入神的何冉,挑眉道:“怎么样,不错吧?”
何冉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说:“嗯。”
胖子说:“老萧每次出来都唱一首,我怀疑他是不是只会唱这歌。”
何冉笑了笑没说话。
胖子说得没错,整场下来萧寒真的就只唱了这么一首,远远不够回味,但对何冉来说已经得偿所愿了。
何冉则更小气,一首都没唱,麦克风好几次传到她手里,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还是不要上去献丑了。
活动结束后是晚上十点半,幸好从ktv出来后胖子没再提议转战酒吧,不然何冉可真招架不住了,她中途已经去洗手间吐了几次,灯光幽暗却掩饰不住她脸色苍白。
他们坐地铁到大学城,再搭摩托车回小洲村。
晚上十一点半,已经过了画室的门禁时间,何冉今晚的住处成了一个问题。
胖子给她出主意:“这里挺多旅馆应该有空余的房间,或者来我店里,也有一个小杂间,不过很乱还没收拾过,估计会有蟑螂。”
语调一转,说:“当然,你要是想去老萧那儿睡也行。”
何冉转过头,目光找寻萧寒,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介意收留我一晚么?只要借我沙发床就行。”
萧寒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问:“你不怕么?”
何冉摇头:“不怕啊,我有什么好怕的?”
萧寒久久没说话。
何冉说:“难道你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萧寒轻轻一笑,这可真罕见。
何冉并不喜欢太爱笑的男人。
她认为许多原本长相还不错的人一旦笑起来就会大打折扣。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笑起来却很好看,他的笑只会为他添色,淡淡的,点到即止的。
或许是拜那双极尽风流的桃花眼所赐,即使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在跟你*。
何冉还没从那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就听见他带着极浅的笑音说:“小孩。”
第9章
何冉跟着萧寒回家。
不过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何冉睡二楼,萧寒睡一楼的沙发床。
何冉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萧寒会叫自己小孩。
直到闭上眼睡觉前,她仍旧因为这事耿耿于怀。
小孩。
是因为她的年龄么?
晚上何冉睡得不是很安稳,夜里被扰醒好几次。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一阵猫发情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啼声,没完没了。
何冉用枕头将耳朵包起来,那声音还是不停地钻进耳朵里来,躲都躲不掉。
第二天清晨,她顶着两个浓重的大黑眼圈起床,下楼。
现在何冉非常肯定,昨晚那个叫个不停的讨厌的家伙就是萧寒养的那只猫了。
如果这是自己家里的话,现在她已经把它扫地出门了。
站在楼梯口,何冉听见里间有人在絮絮低语。
她停下脚步,悄悄地将布帘掀开一条小缝。
屋里,萧寒躺在正好一人宽的沙发床上。
天气比较热,他上半身裸露在外面,下边只盖了一条薄薄的被单。
打扰何冉睡觉的那个罪魁祸首就趴在他的小腹上。
萧寒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它的毛发,时不时挠挠它的下巴,嗓音如梦中般浑厚低迷:“枣枣,叫了一宿了,能不能消停会儿?”
那只猫将脑袋覆在他掌心间,惬意地眯着眼睛,仍旧低低地呜咽着。
萧寒拍拍它的脑袋,声音轻轻的像在哄小孩:“好了,别叫了,安静一会儿,乖。”
逗了会儿猫,萧寒才坐起身来,或许是准备起床了。
随着这个动作,被单从他身上缓缓滑落。
何冉适时地将布帘放下,转身离开。
再看下去,发情的就不仅仅是猫了。
那之后的两个周末,何冉都没再去画室报道。
距离高考只剩最后一个月,她要最后冲刺一把,就算是抱抱佛脚也好。
在那几个星期的时间里,何冉没有联系过萧寒,但并不代表不会想起他。
在做阅读理解的训练时,何冉无意间翻到一篇关于夏娃和亚当的文章。
大致意思讲的是亚当由神用泥土做成的,夏娃则是神用亚当的第七根肋骨造成的。两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伊甸园中,后因偷食禁果而被逐出,这世上的所有罪恶也因此而诞生。
何冉浮想联翩,如果把自己比作夏娃的话,那么显然萧寒就是亚当。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更应该是那条引诱自己去摘食禁果的蛇。
认识萧寒之后,她已经大胆地尝试了很多自己以前从为做过的事情,然而这还只是开始。
考试前天晚上,何冉花了很长时间才将那些烦人的公式彻底牢记在心里边。
熄灯睡觉时已经临近一点了,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如果这个时候能收到萧寒说的一句加油,想必会很有效果,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倒是韩屿给她发了一条加油的信息,不过何冉觉得他只会让她漏油。
何冉心态不错,几场考试照常发挥,接下来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考完最后一场,从考场里出来,何冉听到走廊里有人在奔跑着高声欢呼:“考完啦!解放啦!”
天气晴好,日光明媚,何冉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这个暑假,杨文萍不再过多干涉她的生活,给她更多的自由时间,何冉自然又回到画室继续任教。
画室目前仍旧比较清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然而再等一个月,迎来正式放暑假的准高三生门,就会慢慢热闹起来。
第二天在胖子的快餐店吃午饭时,何冉没有悬念地再次遇到了萧寒。
她端着餐盘走到他对面坐下,跟他打了声招呼。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着,萧寒也没打听她最近上哪去了。
他依旧吃得很快,将米板扒干净后却没着急走,坐在原地不动。
何冉暗暗思忖着,这难道是在等她么?
过了一会儿,却听萧寒开口说:“可以帮我个忙吗?”
何冉愣了愣,“什么忙?”
“你会画美猴王么?”
“……你说孙悟空?”
“嗯。”
“没画过,不过有原著参考,应该不难。”何冉声音顿了顿,问:“怎么了?你想要美猴王的画么?”
“嗯。”萧寒答道:“我小孩最近看了个动画片,很喜欢。”
“……”何冉有些不淡定了,将筷子放下,消化了几秒,“你……有小孩了?”
萧寒没否认。
何冉又问:“你已经结婚了?”
萧寒说:“没有。”
何冉揉了揉眉心,几秒后说:“这幅画你大概什么时候要?”
“一个星期吧。”
“有什么具体要求么?比方说要单幅还是漫画,黑白还是彩色,需不需要加入场景。”
萧寒说:“我太不懂这些,你随便画吧,小孩能看懂就行。”
何冉点头:“好。”
萧寒又说:“你画好之后联系我,我给你钱。”
何冉摆摆手说:“不用钱,你请我吃餐饭就行。”
何冉的空闲时间很多,下午画室放学后,她便拿出自己的画架构思萧寒托付给她的那张画。
何冉对自己要求很高,萧寒给了她一个星期的时间,然而她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完成了。第一天晚上构思,第二天晚上通宵画出来。
隔日下午,何冉打电话给萧寒约时间见面,把成品拿给他看。萧寒今天没外出工作,在理发店休息,让何冉直接过去找他。
拿到画后,萧寒端详了许久,何冉问:“怎么样?”
萧寒说:“画得很好。”
“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现在修改还来得及。”
萧寒摇了摇头:“没有,他一定会很喜欢的。”
何冉于是又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多少岁了?”
“10岁。”
“上学了么?”
“还没,在老家呆着,他奶奶带。”
“哦。”
何冉转换了话题:“你今晚有空么?”
“有。”
何冉帮他把画收起来,笑了笑说:“我这么快就交工了,你该请我吃顿大餐吧?”
“嗯。”萧寒点头,“你想在哪吃?”
何冉指指地面:“就在这吃。”
“……”
“胖子说你厨艺很不错,我想尝尝。”
“他瞎吹的。”
“别这么谦虚,是不是吹吃过了就知道。”
萧寒想了想,遂答应下来:“行,那我现在出去买菜。”
何冉也跟在萧寒身后一起去,小洲村里就有个小型菜市场,离这并不远。
路上,萧寒问何冉想吃什么菜。
何冉说:“随便,不过我不能吃姜葱和胡椒,尽量避开。”
萧寒说:“没问题,就做清淡一点的。”
令何冉没有想到的是,萧寒竟然会说粤语。
当他用一口流利的白话跟菜市场的阿婆讨价还价时,她就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
“阿婆,呢条鱼点卖?”
“三十蚊一斤。”
“可五可以便滴?”
萧寒付了钱拿了菜,转过头来看到何冉脸上的惊讶,淡淡解释道:“在这里待久了,自然就学了几句。”
何冉问:“你来广州多长时间了?”
萧寒答:“十年了吧。”
何冉不禁自惭形秽,她从小在广州读书长大,但由于不愿意开口跟别人交流,现在还仅停留在能听得懂的层次。
他们沿着小摊一路往里走,萧寒手上的塑料袋渐渐多起来,何冉却是两手空空,她说:“我帮你拿一点吧。”
萧寒摇摇头:“不用,不重。”
何冉坚持说:“让我提一袋。”
最后萧寒分了一袋最轻的青菜给她。
两人提着菜回到理发店后,萧寒进厨房洗菜做饭,何冉在外观摩。
厨房里那台抽烟机大概坏了,没起什么作用,油烟味十分呛鼻。
何冉隔着一层帘子站在外边都受不了,最后不得不先到一楼等着。
四十分钟后,萧寒做好三菜一汤,米饭也已经煮熟,他下楼来告诉何冉可以开饭了。
萧寒从旮旯里搬出来一张小方形的折叠桌,展开摆平,然后将几盘菜逐一端上桌。
颜色调配得不错,闻着也很香,总体来看是非常有食欲的。
清蒸鲈鱼,酸溜土豆丝,青椒炒鸡蛋,还有一盆紫菜生蚝汤。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吃生蚝。
条件有限,为了迁就桌子的高度,他们只能拘束一点坐在小板凳上。
何冉穿了条裙子,不得不并拢双腿,将裙摆塞进腿缝之间夹住。
萧寒盛了两碗热腾腾的饭,将分量较少的那份递给何冉,再把筷子搭在碗沿上,“吃吧。”
何冉微笑:“谢谢。”
萧寒家的筷子是木制的,有几处断裂的地方比较硌手,何冉小心翼翼地抓着。
她夹了一小口饭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萧寒则是大口大口地扒。
他握筷子的姿势也与常人有些不同。
大拇指同时扣住两根筷子,食指跟中指都搭在动筷上,且手的位置非常靠近筷尾。
何冉怀疑他这样怎么能夹得牢菜,但事实上他的土豆丝从来没掉过。
民间有种迷信的说法是筷子夹得远的姑娘嫁得也远,不知道是否同样适用于男人身上。
何冉无意间瞥了一眼他残缺的大拇指,那半截前端显得肿大。
十指连心,当时肯定很痛,她不敢多看。
两人吃饭时都比较安静,没什么交流。
但何冉发现萧寒这一次吃得不那么狼吞虎咽了,不知道他平常在快餐店吃得那么急是不是赶着去工作。
几道菜味道都不错,盐放得比较少,清清淡淡符合何冉的口味,何冉很给面子的吃了两碗米饭。
当她主动走到电饭锅旁去盛第二晚的时候,萧寒停下了筷子,视线一直跟着她。
何冉在小板凳前坐下,微笑着回视他:“有什么奇怪的?你做的味道好,我就多吃点。”
萧寒点头算是附和:“嗯,多吃点,不够再加。”
何冉想了想说:“多谢款待。”
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再送你一张画吧。”
萧寒抬问:“什么画?”
“头像,可以裱起来放在家里的那种。”
萧寒犹豫了一会儿:“黑白的?会不会不太吉利?”
何冉笑得有些无奈,“放心,我的技法画出来不会像遗照的。”
他点头:“好。”
萧寒不浪费一粒粮食,几盘菜除了鱼骨头之外都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电饭锅里的米饭还剩一小碗,留着第二天做炒饭。
之后,萧寒收拾盘子、洗碗刷锅。
何冉回画室一趟,把自己的画板和画架带过来。
第10章
萧寒端端正正坐在一张理发椅上,背脊笔直,望着前方。
何冉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将画架调到最低的位置,夹上素描纸。
开始打形。
她将炭笔伸到眼前比划着,衡量萧寒五官之间的距离,每一个比例都铭记在心里。
他眉眼深邃,浓墨粗重的眉毛像两柄阔斧压在眼睛上面,眉骨和眼窝之间凹陷起伏所产生的一道明暗交界线非常明显。
这种五官是十分上相的。
一盏小灯照亮并不宽敞的空间。
何冉在灯光下细细地观察萧寒,相反,萧寒也在观察她。
她还跟第一次见到时的印象一样,纤瘦而单薄的身板,脸庞娇小,架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仿佛能把整个人压垮。
何冉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是那种站在阳光下特别扎眼的白,萧寒猜测她的身体应该比较虚弱,因为她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
要说跟第一次见面有什么唯一的改变,就是那过长的头发和刘海换成了清爽点的学生头,消除了她身上的几分阴郁感。
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唰唰唰行走的声音,空气中还有没散出去的菜香味。
何冉平常胃口很小,但此刻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饿了。
她手法熟练,画得速度很快。
两个小时就完成,且相似度很高,刻画得细致。
何冉放下笔,冲萧寒说:“好了,你来看看吧。”
萧寒站起身,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到她身后,看画。
他没有什么艺术造诣,自然看不出这画里的每一笔功法技巧,定睛看了半晌,只是说:“挺好的。”
何冉问:“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你。”
何冉笑笑。
萧寒的目光从画架上转移到她脸上,思量着说:“我是不是又要请你吃一顿饭了?”
“不用。”何冉目光含笑,接着说:“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给我当裸模,也许我会画得更好。”
萧寒凝视着她,眼中静谧沉默,仿佛思考什么。
他可没忘记她说的全身脱,那意味着什么,作为成年人大家都懂。
何冉则不动声色地着等待他的回答。
萧寒开口,声音低沉:“你来找我这么多次,是为了这个么?”
何冉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嗯。”
何冉不懂男人,但从萧寒眼神中传递出的讯息,令她莫名产生了种不妨一试的勇气。
她缓慢走上前一步,更靠近他些。
在他跟前站定,她的衣料几乎擦着他的前躯。
“你觉得我怎么样?”何冉抬头看着他,开口问。
说话时她的心跳大约加快了些。
萧寒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挺好。”
“挺好就是不排斥了?”
“嗯。”
“我对你挺有感觉的,要试一试吗?”
萧寒低头看她,沉默不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这段对话之后就没了下文,两人无声对峙。
半晌,何冉踮起脚尖在他嘴角快速地轻蹭了一下。
完成这个动作他的身高对她来说有些吃力,或许还需要手臂助力。
脚后跟回到地面,何冉摊了摊手说:“还是你来吧,我手上都是碳粉,很脏的。”
萧寒嘴角牵动,似乎笑了一下。
他缓慢低下头,捧住她的脸,四片唇瓣相贴。
萧寒的嘴唇薄厚适中,何冉的则稍薄。
她感觉到自己被温热的触感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有一瞬间的无措,然后敞怀接受。
这是她第一次对流逝的时间无法估量,直到结束。
她的生涩和故作淡定都被萧寒看在眼里,他喉结震动,发出低沉的声音:“第一次?”
何冉闷声不回答。
“被我猜中了吗?你刚刚脸红了。”
何冉说:“我从来不会脸红。”
“但是你耳朵红了。”他说着,力度轻轻地捏住她的耳朵。
何冉心口一颤。
萧寒低声说:“我很早就发现了,每次帮你洗头,摸这里的时候你都发抖,是不是很紧张?”
何冉不喜欢现在这种模式,完全被另一方占据主导。
即使她确实没有经验,但也不应该是这样。
她伸手在他腰上一按,萧寒顺势向后,坐倒在理发椅上。
何冉伸手去解他牛仔裤的拉链,萧寒按住她的手,抓住。
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挣脱开,不解地抬头看他。
萧寒说:“今天不行。”
“为什么?”
“没做准备。”
何冉顿了几秒,先是不解,然后慢慢明白过来。
手从他腰间撤离,她在一旁坐下,原本气息微乱,现在也逐渐平复下来。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萧寒说:“你明晚再过来。”
何冉抿了抿唇,“好。”
——
第二天下午画室放学后,校长临时召集几位老师要开一个招生的小会议。
何冉收到通知后先给萧寒打了个电话,告知他自己会晚点到。
萧寒那边貌似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
何冉听懂了个大概意思,让她开完会后去礼堂前面找他,他在那里等。
七点散会,校长说要请大家吃饭,何冉自然找理由推脱了。
她先回宿舍洗了把手,确定把手上沾着的颜料都洗干净,再换了条裙子,梳了梳头发,然后出发。
画室旁边的路上是一片住宅区,几乎挨家挨户都养了条狗,一有人走过就趴在栅栏上吠个不停。何冉不喜欢这些动物,步伐不知觉加快了些。
到了牌坊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礼堂了,何冉看见萧寒站在礼堂前面的一块空地上。
晚上有不少小贩在这里摆摊,卖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手机壳、卡贴、还有一些八成新的美术书。
从白天到晚上好像也就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太阳下山,*昏已尽,夜色笼罩了这个城市。
路灯一盏盏亮起,灯火阑珊处,萧寒神情有些懒散地站在末尾的地方。
他手里拿着一根烟,抬起头不知在看什么,被淡淡的烟雾萦绕着的那张脸显得影影绰绰。
何冉穿过人群,直直地朝他走过去,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
他似是有所察觉,转过身来,也看到了她。
何冉在他跟前停下,须臾浅笑:“抱歉,久等了。”
萧寒将烟掐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何冉说:“你今天做好准备了么?”
萧寒低头看她,久久不说话,他漆黑不见底的眸子让她有种无所适从的不安感。
那里好像有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吸住,她一时也忘记了言语。
直到旁边有个小贩一声吆喝“姑娘,要不要买串可甜的冰糖葫芦?”,这才将她从那黑暗中叫醒。
何冉冲那小贩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转过头看萧寒,问:“你怎么了?”
萧寒突然开口说:“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你学生了。”
何冉微微一愣,“然后呢?”
“她跟我说她的老师很厉害,刚刚高中毕业就可以到画室来教学生了。”
“……”
“她还告诉我你今年才18岁。”
“……”
“这些是真的?”
何冉沉默片刻,终于缓慢地点了点头:“嗯。”
萧寒看着她的双眼,看了许久才问:“为什么要隐瞒?”
何冉没有回答,她并不打算回答。
足足一分钟过去,她没有说一个字,萧寒明白她的意思了。
夜阑风情,携来微微的凉意,两人的发丝都在拂动。
“昨天的话就当没发生过,你请回吧。”这句话从萧寒的口里说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何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话在她肚子里百转先回,最后却只淡淡地说出一个好字。
她跟他说了声“再见”,然后缓慢地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第11章
第二日中午再次在快餐店里相遇,萧寒仍旧坐在靠角落的老位置。
何冉发现了他,犹豫一阵子才抬步朝他走过去。
萧寒仿佛有所感知。
在何冉距离餐桌还有两三步的时候,他抬起头。
当她在他面前坐下来后,他低下头继续扒饭。
何冉也没有多说什么,若无其事地掰开筷子,吃自己的。
一餐饭吃得彼此无言。
何冉发现自己越来越能跟得上萧寒的速度了,两人几乎同时放下筷子,端着餐盘站起身。
饭后,何冉走到冰箱前买喝的,拿了一罐啤酒递给萧寒。
萧寒手放在裤袋里没拿出来,淡淡地拒绝:“不用了。”
何冉又往前递了递:“别客气。”
萧寒不为所动,摆手说:“真的不用。”
何冉静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皮看他:“做不成情人,连朋友也做不了?”
四目相对,有什么无声的东西在两人眼中传递着。
半晌,萧寒从她手中接过啤酒,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转身朝收银台走去,付了钱后就直接拐弯走出了店门口。
何冉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咬了咬唇。
——
晚上,何冉受邀去一所重点招生对象的学校上示范课。
一节素描课一节色彩课上完后已接近十点。
从学校出来后,她搭乘同行的另一位老师的车回到小洲村,中途经过一家画具店,便下车买了一个画框。
跟那位老师道了别,剩下的路何冉自己步行。
月光下的小洲河静静流淌,路上行人寂寥,河对岸人家的灯火明明灭灭。
不知不觉,双脚已经站在理发店下的石阶前。
何冉抬头看着这栋孤独残破的老房子,二层的阁楼里隐约散发出微弱的灯光,一个黑色的剪影在窗户前缓缓走过。
何冉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反应过来时她的右手已经轻握成拳头状,在门板上轻轻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两扇木门在吱呀声中朝两边缓慢地打开。
大概是为了节省用电,一楼没有开灯。
何冉的视线在黑暗中适应了几秒钟,才逐渐聚焦在眼前那张轮廓有些模糊的脸庞上。
“你怎么来了?”低沉的嗓音,询问的语气。
何冉说:“我把画框送过来。”
萧寒低头打量了一眼,“现在这么晚了,你应该明天再过来,或者叫我去拿。”
何冉轻描淡写:“没事,顺路。”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知道很没有说服力,画室和理发店完全两个方向。
不过她本来就只是象征性地解释一下,也没指望萧寒会相信。
黑暗中她竟听到萧寒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气息非常短暂,以至于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她听出来那应该不是代表着厌烦的叹气,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她一时也无法理解了。
萧寒从她手里接过画框,那画框是实木的,沉甸甸的。
何冉这细胳膊一路拎着走来,手臂已经有些酸胀感了。
萧寒问:“多少钱?我给你。”
何冉不可见地敛了敛眉,“不用。”
萧寒还是坚持要把钱给她,何冉说:“也没多少钱,你帮我洗个头就抵消了。”
萧寒说:“店里已经打烊了。”
“你不是还没睡么?”
“……”
思考几秒,萧寒往里退了一步,“进来吧。”
一回生二回熟,何冉很自觉地走进里间,在洗发床上躺下。
萧寒将灯拉亮,把画框放置在一旁,随即也拿着毛巾和洗发水走进来。
何冉脱下眼镜,望着头顶天花板发呆。
即使她有深度近视,也能感觉到墙壁上的裂缝和堆积已久的灰尘,还有角落里缺乏清扫的蜘蛛网。
她由衷感叹:“你这理发店该翻新一下了,不然哪有人敢来。”
萧寒说:“你不是人么。”
何冉竟被他呛了一下,她小声解释道:“那是我照顾你的生意。”
萧寒接着说:“小巷里的阿公阿婆一般都来这理发。”
他一边说一边握拢她的头发,将花洒打开调试水温,何冉便没再搭话了。
过了一会儿,何冉问:“你怎么不洗我的耳朵?”
萧寒无动于衷。
何冉说:“我现在是以客人的身份跟你说话,我耳朵痒,你帮我揉一揉。”
萧寒还是没动。
几秒之后,那双温热的大掌才终于覆上她柔软的耳朵。
感受了一阵子,何冉说:“你手上茧很厚。”
萧寒动作顿了顿,“不舒服么?”
“不会。”
水流在她发间穿梭流淌着,温度要比他的掌心稍微热一些。
如果闭上眼,这就是一场美梦。
何冉又说:“我过段时间要开始上速写课,你再来当一次模特吧。”
萧寒说:“再说吧,我过几天有些事,可能不在广州。”
何冉问:“还回来么?”
“回来。”
“那好吧,到时候再说。”
洗完头后,萧寒将她送到理发店门口。
何冉几步走下台阶,转过身,仰起头看着他。
静站了一会儿,她开口道:“萧寒,我为我的隐瞒道歉。”
当事人背靠在门边,语气淡淡的仿佛并不在意:“没事。”
何冉又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只有一个请求,以后不要躲着我。”
萧寒语气平淡:“你想多了,我不会躲着你。”
“好,那就好。”她转过身,冲他挥挥手,“我先走了,再见。”
萧寒站在门口看着何冉走远,半晌低头从口袋里摸了根烟点燃。
再抬头时他发现她又折了回来,仍旧站在台阶下面,抬头对他要求道:“萧寒,你送我。”
他问:“怎么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天太黑了,危险。”
萧寒不动声色:“你知道危险还这么晚跑过来。”
“……”
这是何冉今晚第二次被萧寒呛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她挪开视线,望着一旁的盆栽,闷闷道:“那我自己走了,再见。”
萧寒抬起右脚迈过高高的门槛,木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下石阶,在她身边停下,唤道:“一起走吧。”
如侵必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