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林里的南音
一
跨过江边的鹅卵石滩向岸上的工厂区走去,要经过好大一片的板栗林,这些板栗林不是现在的板栗林矮矮小小的,它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板栗树。树高的有二三十米,一般的也有十五六米高,疙疙瘩瘩的粗大的树身告诉你它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记得那年沙溪大洪水,这片板栗林的树梢都被淹没了,可洪水过后板栗林又露了出来,它抗住了洪水。
初夏早上一阵晨雨过后,那片板栗林子的树冠上,挂着一穗穗浅*绿得像小松鼠尾巴一的板栗花,风儿吹来那近二百米长的板栗林,盛开的板栗花在树冠上掀起一层层的花浪,像一群群的小松鼠在花浪上追逐跳动。
到了七月板栗开始挂果了,这时正是放暑假的日子,我常常和几个小伙伴借着到江边游泳的借口走进林子,趁守着这片林子的*叔不注意,偷偷打下还不成熟的栗子,跑到河边,用石头敲开。
栗子的外壳还是绿的,那刺尖还没有变焦,敲开板栗外壳包在里面的板栗还很小粒,外皮还是白色的,但是已经能挤出嫩嫩的栗子肉了,栗子肉嫩嫩白白的很软,一咬会涌出乳汁一样的汁液,很甜。
*叔是个石匠,闽南人,修铁路时和这边村子里的一个寡妇好上后就再没有回去老家了。
鹰厦线修成后年轻的都安排到单位当上工人,*叔因为年龄大了些没有安排,他随着他老婆回到村里,他不会干农活,村里就安排他看这片板栗林。平时就是为村里的人家打打石磨,修石磨、修路啥的,他的老婆比他年轻,可比他先走,是在那些年里得了浮肿病走的,为他留下的一个女儿被他送到老家的妹妹家去了。
他一个人在板栗林中央那个最高的山包上,在太阳能照进来的位置搭了个小板房。
板房的四周是用马尾松的板皮用钉子钉牢的,连接处和转角是用马簧钉固定的,屋顶是毛竹破成两片后将中间的竹节铲平后一正一反搭成的竹瓦。
板房进口只开了一扇门,一个窗也是用板皮钉的,紧挨着板房右侧斜搭了间宽不过两
米比人头稍高的一间小厨房,厨房顶用的也是竹瓦,灶台是用土和石块砌成的,一口铁锅,一个水缸,一挑水桶,灶台上的盐罐和几个碗、锅铲就是厨具了。周边围的是竹篱,厨房后面是他用竹篱搭的一个厕所,顶上是用苇草铺盖的,很厚。
厕所旁边是一块菜地,里面是一些四季豆和空心菜,沿着篱笆爬满了南瓜蔓,最显眼的是,菜地里有一小畦烟叶长得很茂盛。
他一个人住在里面。
对着门口是一张矮矮的四方桌,有几个小凳子摆在桌边,桌上摆着一个四方的搪瓷盘
一把好黑好黑的茶壶摆在盘里,旁边是四个边缘都是茶渍的杯子,一个竹筒里装的肯定是茶叶了,四方桌子下面有一个六磅的细竹编的外壳的开水瓶,这种开水瓶现在市面上看不到了。
墙边的小窗下摆了张小学校里用的两人课桌,课桌的一个脚断了,他用一块石块顶在那。桌子上就一个闹钟,旁边立着他老婆的遗像,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的女人长得蛮甜的,她微微笑着,很开心的样子,但是那眉眼间,总也掩盖不了那一丝丝的惆怅。
照片下面是一盏煤油灯,有灯罩的那种。还有就是旁边是一本本摞起来的线装本书,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南音和高甲戏曲谱。在曲谱的墙上挂着一把南箫、一把苏笛。
靠着桌子旁就是他的床了,一顶发黑的蚊帐全天都是罩着的,你根本看不到床上的被褥。
小板房里没有电,所以没有灯,只有煤油灯。夜里常常可以听到那把南箫吹着很凄婉的曲子,那曲子的声音会飘得很远,我不懂*叔吹的是什么曲子,但是我知道*叔心里有好多好多的故事
二
栗子还没有大熟,栗子的外衣已经开始变得*焦,栗子的粉糯的甜香味早就馋得我和那几个伙伴了。
我们常常趁*叔不注意,跑到栗林里去偷打还没熟透的板栗,我们会分工,有的埋伏在*叔小木屋的附近,观察*叔的动静,有的上树拿着一根竹竿去敲打栗子,有的在树下用一个网袋装栗子,得手后,我们会跑到河边,找一个地方,大家将板栗倒出来用鹅卵石将栗子轻轻砸开检出里面已经微*的栗子,板栗的刺有时会把我们的小手刺得出血,可是大家并不在乎。
然后开始分配,每个人都会把分得的栗子往自己的汗衫领口扔进去,小汗衫下面扎在短裤里,我们的小肚子前会鼓了起来,里面是分得的栗子,然后躲到江边的一个倒扣的破船下面,享用着自己偷盗来的果实。
我被逮到*叔的小木屋是因为我带着弟弟中午去偷打板栗时被*叔逮到了。
那是一个太阳好大的中午,娘已经午睡了,我带着弟弟悄悄出了门,拿了一根两米多长的晾衣用的竹竿往板栗林走去。
我们没敢走林子里的小道,而是在林子中七拐八弯的,学着电影里的小侦察兵走走停停,靠着树警惕地望着那小山坡上那*叔住的小木屋,我找到了一个距*叔小木屋还好远的一棵
大板栗树旁,树上好多的栗子沉甸甸地垂着在风中摇曳着勾引着我,到了树下我对弟弟说:
“你在树下,我上去。”
弟弟点点头。
“我打下来你就捡到网袋里。”弟弟还是点点头,他又紧张又害怕,他怕*叔听到动静跑来将我们抓走。
“如果*叔来了,你就赶紧跑,懂吗?”临上树前,我再一次交代弟弟。
弟弟还是点点头。
我看了弟弟一眼,不放心地又向小木屋方向望了望。
没人,只有风吹的树叶在沙沙响着,高大的树冠随着风在休闲地摇曳着,再就是这板栗林子里数不清的知了在‘啊几、啊几’地放声歌唱。
我将竹竿竖了起来,人磳的一下就开始上树了,爬到第一个有树杈的地方我停了下来,将那个竹竿抽了起来,在自己脚边找了个树杈将那竹竿固定好后就又向上爬去,上了第一个树杈后树枝多了起来好爬了很多,到了十多米的一根细枝上我看准旁边的一根树枝,那树枝已经被成熟的板栗压得都快折断了,栗子一个一个的豁口开着,露出里面油亮的枣红,举起竹竿对准只是轻轻一推,只见那一窝一窝带刺的板栗向树下坠去,板栗弹到地上跳了跳,一些成熟的自己就弹了出来,树下传来了弟弟抑制不住开心的欢叫。
我在树上已经没法去叫弟弟不要发出声响了,只是拿起竹竿加快速度向那成熟的栗子推去,想尽快结束这次的冒险。
又是一阵板栗跌落在地上的声音,突然传来弟弟的一声尖锐的哭叫,往下一望,原来弟弟忙着去捡栗子,没有注意头顶掉落的板栗,一窝带刺的板栗整个地砸在了他的头上,那尖尖的刺扎进了头皮,他疼痛难忍大哭起来,在树上,我看见*叔从小木屋出来了,我一边忙着下树一边对着弟弟大叫:
“快跑,快跑啊。”
过神来的弟弟止住了哭声,赶紧站了起来,向树林外跑去··
我被*叔拎到小木屋里后他回身就在门外将门锁上,整个小木屋里一下子陷入在黑暗中,我趴在门上紧张地喊道:
“开门。”
我摇摇门,很结实,摇不动,我走到窗子边,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
门外没有声音,慢慢适应了房间里的暗黑后,我从板皮的缝隙里看去什么都看不到,我不知*叔要对我做什么,惶恐不安地在门边守着……
过了会儿门开了,*叔端着一个秧盆走了进来,秧盆里满满的是栗子,是那种带刺的栗子,原来*叔将我关进他的小木屋后到我打栗子的那个地方将地上散落的板栗捡了回来。
他坐在小矮凳上,随手从那黑黑的茶壶里倒出一杯冷茶,低眼瞄去,那是酱油一样的茶,他端起杯子往嘴里倒了进去。
随后,他从大短裤后袋掏出一个铁皮盒子,那是烟盒。他将盒子打开,烟盒的一半是烟丝,另一半夹着一本像火柴盒宽的薄薄的一叠烟纸,他扯下一张烟纸,捏了一撮烟丝,一会儿卷成了一个小喇叭,在嘴里转了转,拿起火柴点着了喇叭烟,狠狠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好呛人的烟味。
“你偷了几次了?”
“就这一次。”我不敢看他低着头回道。
“几次?”*叔这次的口气强硬了些。
“两次。”我胆怯地抬起头底气不足的回道,随后又低下了头。
“到底几次?”*叔火了,这次是恶狠狠地。
我的头更低了声音也低:
“记不清了。”
停了会儿,*叔又问。
“你是贮木场的?”
我点点头,还是把头埋在胸前,看着自己胸前的小汗衫,汗衫被栗子树皮蹭得脏兮兮的,腰上的一条小短裤同样是沾满着蹭落的树皮和苔藓,额头上淌下的汗水从小脸的两侧集中到下巴然后跌落在地上。
“几年级了?”
“三年级。”
“叫什么?”
“小海。”
我还是没敢抬头,其实我最怕的是被他带到场里去,虽然小学没开学,可是*治处的分
管学校的干部一定会告诉学校和家长的。
“去,把栗子壳剥了。”*叔指着木盆里的板栗看也不看我就走出了房门,在抬起头的瞬间我看到他是按着自己的肚子走出去的。
我蹲了下来,从盆里拿出栗子,抬起穿着木拖鞋的脚底,将一个板栗压在脚底在板栗上搓了搓,栗子爆了,我将栗子捡了起来,放到桌上。这时我听到木屋外的厨房后面传来了*叔微微的哼声,是那种好痛苦又憋住的哼声,我站了起来想跑,可是我才迈了两步不知咋的又退了回来,蹲了下来继续拾掇着那盆带壳的板栗。
*叔再次走进了木屋时我才真正抬起头,那是一张晒成古铜色的脸,头发是*白相间的寸头,敞着怀,露着一层一层的皱纹,一件对襟的短衫搭在肩上,下身是一条大黑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我又低下了头。
他看了桌上剥好的板栗和木盆里的板栗壳,脸上原来紧锁的眉头开始慢慢舒展开了。
“坐下。”他对低着头站在一边的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没动。
“叫你坐下。”说着,他拉出一张小矮凳推到我的脚边,我忐忑不安慢慢坐了下来。
“偷东西不好!”顿了下又大声说:“你是男人知道吗!”。
他又倒了杯茶水灌进嘴里又卷了一支喇叭烟吸了起来。
“你爸妈干什么的?”*叔又问。
“妈妈在教书。”我没说爹,我对爹没好印象。
“老师?”*叔似乎还想再问,可不知咋的就停下了。
我感到一阵尿急怯生生地说:“我想小便。”
“去吧。”
拐过厨房到了后面的那个厕所,厕所粪坑是用一个缺了口的大酱缸埋在地下的,上面搭了四片木板,正准备撒尿时,我看到了粪坑里有一摊黏糊糊的血水,我不敢久看,撒完
尿就又回到了木屋里。
“你走吧。”*叔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看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听永建说,去年他偷板栗时被*叔扭到学校,让他得了个警告处分。
*叔又说:“下次别让我看到你,偷东西不是男人做的事,懂吗?”
我连忙点着头转身要走时,*叔叫道:“等一下。”只见他到床边伸进床头摸出一块手
帕,他走到桌边,将那些剥出的栗子装在手帕里对角扎了起来,递到我的手里,“带回去吧,
以后别偷了。”
我手里拿着栗子走出了木屋,向林子走去,心里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受宠,但是一种或是感激的心情在心里渐渐升了起来……
三
家里弟弟的头上被板栗砸中的那片头发被娘用剪刀给剪平了还抹了一片的红药水。娘看到我进来没有多说什么,抓起老早准备的一把竹索把扭着我朝我的屁股狠狠抽打起来,她边抽打嘴里还恶狠狠地叫道“再去偷、再去偷”
我熟练地躲闪着,但屁股和腿部还是被打了个实实在在,结结实实,直到娘打累了扔下索把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将妹妹洗干净的包栗子的手帕叠好又往板栗林子走去。奇怪的是今天我走进板栗林子,不像过去那种贼眼溜溜的样子,我好像是路过,好像是去找人,我只是走在硕果累累的果园,我只是在一个知了欢唱的林子里走动。
我其实是要还手帕给*叔,虽然屁股上还痛得很,但我从小就是个皮孩子,老惹事,被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小木屋快到了,一股炊烟飘在小木屋上,隐隐约约地听到有好多讲闽南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好像还有乐器的声音。
当我站在*叔的小木屋门口时,*叔连忙招呼我进去,我不好意思地将手帕递给了*叔,*叔一接一把拉住我进了房间。
小方桌边已经围坐了三个人,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了,桌上摆着*叔的卷烟盒,地下已经是一地的喇叭烟蒂了,空间里弥漫着生烟的呛味。
四个茶杯里都是黑红的茶水,秧盆里的茶渣已经有一小堆了,看来他们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
*叔从厨房里提了一瓶开水进来,对他们几个说:“他叫小海是你们贮木场的子弟。”
那个怀抱琵琶的问道:
“贮木场的?你父母在那个单位?”
“他妈在小学教书。”*叔替我回答了。
“老师?姓什么?”另一个拿着二胡地问道。
“姓钱。”我怯生生地答道。
几个人忽然用闽南语交流了起来,我虽然听不懂,只是隐隐觉得,他们认识娘并且对娘
的印象蛮好。那个抱着琵琶的大叔对我说:
“钱老师的风琴弹得很好听。”
我知道,娘在学校除了教语文课外,还兼了音乐课,她弹的是钢琴,可是学校没有钢琴只有风琴,我没事时会到学校去跟娘学弹风琴。
几个人又用闽南话嘀咕了一下,四个人中那一个长的瘦弱文静地站了起来,他朝木屋外吐了口痰后清了清嗓子,*叔对小海说:
“来,坐下。”我静静地坐了下来。
*叔拿起那把南箫,他后来告诉我那叫‘尺八’,他可能是怕我听不懂闽南话就用普通话对大家说:
“老样子《五步送哥》开始。”
那琵琶一阵弹拨,*叔的南箫一下吹开,二胡也和了进去,那瘦弱的男子,捏着嗓子,做女声唱了起来,他一句男声,一句女声,类似一问一答似的,后来和*叔更熟了后,我看了那歌谱,歌谱看不懂,那是一种符号不是简谱,可那字还是能认出来。
他们四个人不断重复的合奏这首《五步送哥》没有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乐曲里了,我慢慢适应了这样的感觉。
开头我只是注视着*叔的南箫,南箫的音色好沉,但是今天听来不像夜晚飘来的那个感觉,夜晚我听到的箫声总觉得是*叔在对另一个人说着心里话,又好像是那种自言自语说话的感觉,有时好像是在哭,但更多的是在倾诉,今天听起来好像快乐了许多。
那一问一答唱的词像是嘱托,又像是安慰,像是依依不舍,又像是一种期待,他那文静瘦弱的样子完全沉浸在歌声里,忘情地、陶醉地;
那弹琵琶的斜抱着琵琶,眼睛半睁半闭似在看着自己的左手,左手在弦上移动着,又好像在想着那遥远的什么。
那拉二胡的也是一脸的深沉,他每一次的拉推弓,胸脯都会舒展和收放。
我被这样的情景感动了,开始慢慢静下心来细听那唱的歌词,慢慢地我发现,这曲子好像就没几句,情不自禁自己在嘴里和着他们的合奏哼唱了起来。
“∣∣∣2-∣2-”
“一步送哥出绣帘”
那弹琵琶的对我投来了赞许地点头,大家都在鼓励地看着我,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
来越放肆了……
音乐停了下来,大家又开始互相点评了,同时不忘夸奖我的聪明。喇叭烟又燃了起来,抱着琵琶的那个顺手将那茶渣倒在木盆里,那拉二胡的从他手里接过茶壶,从那竹罐里将茶叶挑了些出来塞进茶壶,冲了一泡水倒在秧盆里后,又加入开水,过了会,他将茶水匀满了四个杯,*叔将一杯茶水递给我说:
“你也喝一杯。”
我学着他们的样,往嘴边先轻轻地汲了一小口,待茶稍冷些后一饮而尽。一股好苦的滋味冲进了嘴里,茶水顺着喉管流下后,那个苦味慢慢消失了,接着嘴里涌出了好多好多的口水,*叔看着我喝茶的样子不禁笑了,他将口里叼着的喇叭烟吐在地上说:
“再来一首《陈三五娘》送哥嫂。”
几个人又和了一会弦,*叔起头吹出了引子,随后琵琶二胡切入,那个唱歌的大叔其实好累,从他唱的情况看,这南音好多都会是女的和男的对唱的,可这里没女的唱,他只好又当男来又当女的
后来我长大了,也许我的基因里就有着一些音乐的天赋,也可能音乐是我在那个不知所以的年代能够伴随我心灵的唯一,也正是音乐让我在那困苦的插队时期,倾诉着我的忧伤和寄托着我的希望……
后来我才知道南音那真是个很古老的音乐了,那种演唱的方式和弹奏古琴一样,虽然有着基本调式,但可以随意、可以自由、可以随心而变,它是那种随情而变的音乐,听这样的音乐很容易陷入那蛮荒大山的孤寂;也很容易浸没在绮丽田园里的孤芳;很容易激起在风浪平静的船头对着海上明月的吟诵;也可以在宗祠的香火里众声合唱。
四
秋季开学了,早熟的板栗已经开始爆壳了,你走在林子里时不时会有爆壳后的栗子弹落在树下落在你的脚下,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偷打板栗了,小伙伴们都很奇怪,可我没有说实话,我学会了沉默。
弹落在地的栗子是最好吃的,蒸熟了吃粉糯粉糯大口一些还会噎着,燕城的人喜欢用栗子炖老番鸭汤说是很补益。
*叔每天两次到林子里捡拾爆壳后弹落在地上的栗子,一次是早上一次是傍晚,每天村里的人会到他的小木屋将白天捡到的栗子收走。
从那以后每到星期天我都会到*叔的小木屋去,他们还是聚在一起合奏那不知奏了多少
遍的《五步送哥》和《陈三五娘》里的片段,有时也会合奏一些那个时代的电影歌曲《谁不
说俺家乡好》《一条大河》等等,但多数时间还就是闽南乐曲,南音和那浓黑的茶水成了我在年少时忘不掉的记忆。
过了一段时间,*叔将他挂在墙上的那把苏笛送给我并教会了我基本的吹奏方法,我说过,我的基因里有音乐,到了国庆放假时我已经可以用苏笛加入*叔他们的合奏了。
林子里来了许多社员,在*叔的指挥下那些年轻的后生爬上树去,用脚摇晃着那些树,也有的会拿起长长的竹竿,在树冠上敲打,那些成熟的板栗会从树上掉落下来,有的还没落地,那成熟的栗子就弹了出来,有的一落地,那成熟的栗子会迫不及待地从壳里跳了出来,整个的板栗林子里传来了社员的欢叫声,板栗收成了。
初冬的脚步一步紧着一步来了,残留的几只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嘶叫着,树叶开始变*,大风吹来,那一片片的*叶飘然而下,林子里渐渐地被落叶铺满了。每天都能看到*叔在林子里收集着板栗壳,他把它们堆在厨房的后面,它们可以当柴烧,他没有体力去砍柴,这些板栗壳是他的燃料。
我上了中学,很少去板栗林了,九月的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妹妹告诉我说,守板栗林
的*叔前天去世了,我二话没说撒腿就往板栗林跑去。
那座小木屋还在那儿,木屋顶上还在冒着炊烟,当我站在小木屋门外,我看到里面是他的那三个老乡和一个中年的女人,那个中年女人戴着孝,额角上插着一朵白花,红肿的眼睛还是湿湿的,她一看到我就用闽南话问那三个老乡:
“yixixiaohai?(他是小海)”
“xi(是)。”琵琶大叔应道。
我走进门内,小木屋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有了,我的眼睛一下子涌出了好多的泪水,我的声音也在抽泣和哽咽:“*、叔、*叔,你在哪?”
那三个老乡的眼睛又红了,女人走了过来,她将我搂在她的怀里,我的脸上是她止不住掉下的泪珠,她擦干了她自己和我脸上的泪水,拍拍我的肩膀,用闽南话对那三个老乡讲了些什么,随后她走到一个包袱前,从里面抽出那把*叔的‘尺八’,那弹琵琶的大叔走了过来,接过那把‘尺八’对我说:
“*叔临走之前的一次合奏后交代说,你很有天赋,这把尺八要送给你。”
我接过尺八紧紧揣在自己的胸前,‘尺八’暗*暗*地发着铜的亮光,而眼前晃动着是
*叔那黑*的脸色和瘦骨凌凌的胸脯,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跌落在‘尺八’上。
*叔是在星期五的晚上胃大出血后人太虚弱死去的,到了星期天,他的三个老乡到这里
聚会时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后事是他们老乡帮忙料理的,我想起了第一次到*叔厨房后面的厕所看到的黏糊糊的血便,不禁感叹起来
岸上的工厂听说要扩建了,这片板栗林被征用了。
我再一次来到江边时,燕江水还是那么缓缓地流着,北塔还是那么的挺立,只是在破损的塔顶上长出了一株小树枝?岸上的板栗林被砍了,一堵很高的挡墙砌了起来,上面是新的塔吊,板栗林没有了,我的心,也走了……
二〇二〇年三月于厦门洪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