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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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轮回台州式的硬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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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钱江晚报」

□王华琪

每次给学生上《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读到鲁迅先生赞扬柔石有“台州式的硬气”一句,身为台州人,自然升起满满自豪感。

鲁迅把方孝孺看作是“台州式硬气”的代表性人物,把柔石和方孝孺勾连起来,一是因为他们都是宁波宁海人,宁海原属台州,习俗和天台、临海相近,方言也是接近又硬又耿的台州话;二是因为两人品性上都有台州人刚直的一面,台州人喜欢用“石骨铁硬”来形容一个人的“硬气”,这两人的脊骨都是“石骨铁硬”的。

古台州的文化并不发达,穷山沟里出个像方孝孺这样大学者也是靠“硬气”。《明史·方孝孺传》里记载:“尝卧病,绝粮,家人以告,笑曰:古人三旬九食,贫岂独我哉?”——你看,读书也读得那么“石骨铁硬”。

可惜,方孝孺生不逢时,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京师被破,建文焚死,城头变幻大王旗,方孝孺自然也成了阶下囚。朱棣的谋士姚广孝了解方孝孺的“石骨铁硬”的秉性,深知他绝不会背主屈膝,于是专门请求朱棣:“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士不可杀,“天下读书种子”的方孝孺不可绝。然而,对于皇权而言,再了不起的硕学鸿儒也卑微如草芥,只是明枪暗箭中溅出了一滴血,马蹄奋鞭后扬起了一缕尘。

然而,杀就杀吧,砍头不就是个碗大的疤。可人家有更狠毒的,把方孝孺架到金銮殿,有模有样地“降褐迎劳”,命方孝孺为自已的登位大典草诏,貌似招安,实则给世人一个冠冕堂皇的杀人理由。

方孝孺果然“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在朝堂上把即将登基的皇帝骂得狗血喷头,方孝孺唯求一死。为了制止孝孺的谩骂,朱棣命武士用刀割碎孝孺的嘴,从两腮一直剖至两耳,孝孺还是骂不绝口,结果被磔死于聚宝门外。然后,更惨烈的事发生了:其弟方孝友“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方家被灭十族,即在灭九族的基础上增加了他的门生,“宗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

“自古节义之盛,无过此一时者”!真是惨绝人寰啊!

江山易主,马上举起白旗继而磕头效忠的大有人在,当方孝孺在金銮殿上破口大骂时,表面恼怒的朱棣或许正暗自窃喜,他就喜欢看到把刀架在这个台州人颈项上,在他眼里,再硬的人格也敌不过一把钢刀。为了以儆效尤,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近年后,另一个宁海人在参加上海东方饭店举行的讨论王明路线问题的会议时,因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军警逮捕,后移送到国民党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牢房,被钉上重达10多公斤的铁镣——“半步镣”。在狱中,柔石坚贞不屈,最终头部和胸部连中10弹,壮烈牺牲。鲁迅评价说:“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已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说到底,柔石和方孝孺这两个台州人真的都太善良了,他们想象不到现实会残酷残忍到如此地步。

这两个台州人都是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忠贞与刚直!然而,刚直到了极致会变成强悍。天台作家许杰写了一篇小说《惨雾》,内容是一个新媳妇回娘家玉湖庄后,亲眼看见对岸环溪村的丈夫冲过来械斗,被活活戳死,拖过来放在祠堂前的右面石板地上……悲壮而又残忍的聚兵械斗的场景让人心惊肉跳。天台另一位作家陆蠡的小说《竹刀》,写了一个天台硬汉,他拿竹刀刺死盘剥他的木行老板,被警吏捉去后,别人不相信他能用竹刀刺死人,他拿起那把竹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左臂,以致刺断动脉流血过多而死,从中能看出台州人性格的剽悍刚烈。

从淳朴到强悍,其实也只是一条溪沟的距离。以天台为例,始丰溪两岸村庄,就经常打架。村庄以水分界,但水倒来倒去就分不清了,沙渚是土地,为了生计,只得争抢,打架,械斗,土枪土炮都架起来了。面对穷山恶水,陷入生存困境的时候,原本粗糙、阳刚的的台州人就变得斗狠剽悍,所以台州民间习武者众,台州的“缩山拳”据说是“胆为拳先”,攻击性很强。

台州人“硬气”里有质朴、刚强的一面,也有固执、迂腐的一面,这就是鲁迅所说的“颇有些近迂”。有“硬气”本是褒义词,“石骨铁硬”了,不懂应变,不知迂转,就未必是好事了。

想想方孝孺真是迂阔,都是姓朱的在斗,父子斗了,叔侄斗,斗来斗去,天下还是姓朱的,关你方孝孺什么事,自己英勇就义也罢,妻子戚族乃至门生都成了这一事件的牺牲品,令人悲慨啊!如今,世人多赞方孝孺无与伦比的涵养学识和鹤立不群的人格,却少提他倔强迂阔甚至迂腐的一面。

还有一个更迂阔得可爱的台州人。临海东湖后湖有一个樵夫祠的遗址,樵夫者,砍柴人也,一个砍柴人有什么值得立祠纪念?说来也巧,几乎与方孝儒是同一个原因,当年这个樵夫听到朱棣杀了侄子做了皇帝后,悲愤交加,竟投湖而死!我的台州人呀,你实在也太迂了,如果说方孝儒以身殉职,毕竟人家是朝廷命官,为主子尽节体现了一个“忠”字,你一个在荒夷之地砍柴的,让一家老小吃饱喝足就是你生活的全部,管他谁当皇帝呢?你操那么大的心干嘛呢?

还是那一个天台平桥的作家陆蠡,年的时候,抗日书籍被日本宪兵队没收了,他竟然不顾家人和朋友的劝阻,拧啊轴啊,亲自去巡捕房交涉,非要论出个理来,这真是与虎谋皮啊!自投罗网的结果是壮烈牺牲。

这样的故事很多,别的地方的人会很不好理解,临海人却要为那个砍柴的建祠塑像,以彰显他的忠烈。——台州人打心眼里就是要为这种刚烈和迂阔到骨子里的人点赞!

我总觉得台州人这种刚直、固执和一根筋的性格和地理环境有关系。古台州地处瓯越,七山一水两分田,闭塞的环境造就了台州人闭塞的性格,有了如山的沉稳、厚重、险峻,却缺失了如水的生动、激灵、阔达。

前年寒假,天台的朋友陪我去探访平桥的张思古村,古村田畴绣错,青山拱列,绿水襟绕。村里还保留多处古宅,门楣素朴,屏墙简洁。古宅里藏着一段苍茫的故事,当地老人把它取名为“忘却的记忆”:村里有一个叫陈琴英的才女,师范毕业,写的一手美丽小楷字,文笔清新。解放前,她的丈夫曾任仙居县国民党部秘书长,后弃政从教,到杭州一所中学任校长,解放后因这段历史被揭发,被流放大西北,从此便杳无音信。陈琴英原在街头小学任教,后被打成“四类分子”,艰难的生活没有摧垮这个瘦小的台州女子,她坚忍地把子女培育成人,活出了“台州式的硬气”。

走出古宅,恍若隔世。吉光片羽,静穆安详,鹅卵石拼花天井、逼仄的青砖古巷将具有历史感的古宅衬出旧时光的质感。那旧时光里,总有一种硬朗雄浑的声音如黄钟大吕一样在台州的天地之间激荡……

作者简介:王华琪,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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